小二引他们进的所谓“上房”，其实陈设简单，干净倒是还算干净。而最让林沐阳头皮发麻的是——房间正中央，赫然只摆着一张足够宽大，但明确无误只有一张的床榻。
虽然理论上够两个人睡，但是……
林沐阳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又瞟向身旁的叶寻声。后者却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任何不妥，正自顾自地检查着窗户是否关严，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完全是出于职业习惯的警惕。那身染血的华服穿在他身上，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愈发格格不入和……刺眼。
“师…师兄，”林沐阳感觉喉咙有些发干，“这……只有一张床……”
叶寻声闻言，这才将目光从窗户缝上移开，落在那张床上，看了足足三秒，然后极其自然地“嗯”了一声，仿佛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反问道：“所以？”
“所…所以……”林沐阳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搞得不知该如何接话，脸憋得有点红，“没…没什么。”他总不能说“男女授受不亲”吧？虽然他知道师兄是男的，但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强了。而且看叶寻声那完全不在状态的样子，他要是特意提出来，反而显得自己心思不正。
叶寻声不再理会他，走到房间角落的水盆旁，毫不避讳地开始清洗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与胭脂。清水涤去了那些污渍，露出了他原本清俊却苍白的男子面容，虽然眼神依旧空洞，但至少不会让林沐阳再看一眼就心跳失常了。
接着，叶寻声极其自然地解开了那身繁复女装的外袍，露出里面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他将那价值不菲的霓裳随意扔在椅背上，仿佛那只是一块破布，然后走到床边，极其自然地躺到了靠外侧的一边，背对着林沐阳，裹紧了被子，只留下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休息。明天还有事。”他丢下这句话，便不再出声，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仿佛瞬间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林沐阳站在原地，看得目瞪口呆。
这就……睡了？
他磨磨蹭蹭地也去简单洗漱了一下，然后看着那张床，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小心翼翼地躺到了靠里的那一侧，同样背对着叶寻声，僵硬得如同一块木板。
他根本不敢睡。
一方面是因为身处陌生环境且刚经历厮杀，精神高度紧张。另一方面则是……他从小睡相就极差，睡着了拳打脚踢、翻身打滚那是常事。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旁边这位煞神师兄给踹下床或者……抱住什么的，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于是他就这么僵硬地躺着，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听着身后那人极其轻微平稳的呼吸声，数着自己的心跳。
夜渐深，万籁俱寂。
就在林沐阳也被浓重的睡意侵袭，意识开始模糊之际，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呜咽声忽然钻入他的耳朵。
声音很轻，像是被困在噩梦中无法挣脱的小兽，带着令人心碎的痛苦和绝望。
林沐阳瞬间清醒，屏息凝神，仔细倾听。
声音的来源……就在他身后！
是叶寻声！
他猛地转过身，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到叶寻声依旧保持着侧卧的姿势，身体却在微微发抖。那张平日里冰冷无波的脸上，此刻眉头紧紧蹙起，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那断断续续的、破碎的呜咽声，正是从他喉咙深处溢出。
林沐阳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叶寻声，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他下意识地凑近了些，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只听那模糊的、带着哭腔的梦呓断断续续地传来：
“姐姐……别走……” “别丢下我……” “冷……好冷……” “……对不起……我没用……救不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在林沐阳的心上。他想起了孙龙师父的话，想起了叶寻声那被妖物毁掉的童年，和他那些惨死的同门。
原来，那层冰冷的硬壳之下，包裹着的是这样从未愈合、日夜泣血的伤口。他在睡梦中，依旧是那个眼睁睁看着姐姐被杀、无助绝望的孩子。
林沐阳的手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却又僵在半空，不敢落下。他怕惊醒了叶寻声，更怕看到对方醒来后那双恢复冰冷空洞、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的眼睛。
最终，他只是默默地拉过自己的被子，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叶寻声微微发抖的身上。
然后，他就这样静静地靠在床头，守着这个在噩梦中哭泣的除妖人，直到窗外天色微明。
这一刻，林沐阳心中对叶寻声最后的一丝距离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同病相怜的疼惜。他们都是被妖物夺走了一切，只能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被迫变得冰冷和强大的人。
这一夜，对林沐阳而言格外漫长。他听着身边人压抑的呜咽和破碎的梦呓，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孙龙师父的话语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叶寻声失去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多。
他自己虽然家破人亡，承受着剜心之痛，但至少……妹妹林芷瑶还活着。只要林芷瑶还在，他心里就还有一个“家”的念想，一份必须活下去守护的责任。
可叶寻声呢？
他先是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姐姐，那是他第一个家，彻底崩塌。后来被孙龙收养，与师兄师姐们重新建立起如同家人般的羁绊，那或许是第二个家，却再次在他眼前被妖物撕得粉碎，一个不剩。
世上，可以说再也没有他的家了。他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在仇恨和责任的驱使下独自飘零，连在睡梦中都不得安宁。
想到这里，林沐阳看向叶寻声的眼神里，那份同病相怜的疼惜中，又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敬佩。究竟需要多强大的意志，才能背负着这样的过去，一次次从绝望中爬起，依旧行走在这条遍布荆棘的除妖之路上？
天光微亮，晨曦透过窗纸，柔和地洒在房间内。
叶寻声的睫毛颤动了几下，那双琉璃灰色的眸子缓缓睁开。几乎是醒来的瞬间，他眼中残存的些许迷茫和脆弱便迅速褪去，重新被惯有的冰冷和空洞覆盖，快得让人怀疑昨夜是否只是一场幻觉。
然而，他随即敏锐地感觉到脸颊上似乎残留着一丝未干的湿润感。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冰冷的。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锐利的目光立刻射向刚刚被惊醒、还带着些黑眼圈的林沐阳。
“你昨晚……”叶寻声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但更多的是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有没有听到什么？或者……看到什么？”
林沐阳心里咯噔一下，表面上却立刻露出一副刚被吵醒的茫然表情，甚至还故意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昨晚？昨晚怎么了？我当时太累了，倒下就睡着了啊。”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真诚又无辜，甚至还带着点疑惑反问：“发生什么事了吗，师兄？你做噩梦了？”
叶寻声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任何一丝撒谎的痕迹。
林沐阳强作镇定，心跳却如擂鼓。他不能让叶寻声知道自已看到了他最脆弱的一面，那层坚硬的保护壳对他而言太过重要，不能被轻易戳破。
对视了足足好几秒，叶寻声似乎终于相信了林沐阳的“说辞”，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视线也移开了。他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吁了一口气，低声自语般喃喃道：
“那就好……”
顿了顿，他又用更轻的声音补充了一句，仿佛是在安慰自己：
“……还好没发现。”
说完，他不再看林沐阳，径直起身，动作利落地开始整理自己略显褶皱的劲装，仿佛要将昨夜所有的不安和失态都随着这些动作一并抹去，重新变回那个冷漠、强大、无懈可击的除妖人叶寻声。
林沐阳看着他恢复如常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既庆幸瞒了过去，又为对方这种习惯性的自我封闭感到一丝心酸。
两人沉默地洗漱，收拾妥当。昨夜的血腥、尴尬、脆弱与秘密，都被暂时埋藏在了渐亮的天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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