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内的哄笑渐渐平息,众人开始讨论接下来的安排,或继续调侃叶寻声的“王子初体验”。庄晓蝶却依旧站在原地,眉头微蹙,纯黑的眼眸深处不再是全然的空洞,而是充满了某种激烈的、挣扎的思考。
百里忘忧那句“你想明白你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后再来找我!”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自己……自己……)
这两个字对她而言,陌生得可怕。她的生命轨迹似乎总是由外界塑造——被父母贩卖,在勾栏中被迫学会取悦与生存,被百里忘忧拯救后,便将全部的存在意义寄托于追随这道光。她从未思考过“庄晓蝶”本身,想要什么,又是谁。
她看着周围谈笑的同伴,他们每个人都有鲜明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主见和选择。就连那个总是怯懦的宋信,也会因为担心公主而鼓起勇气去寻找。只有她,像一个苍白的影子,依附于他人的存在而存在。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和迷茫攫住了她。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后定格在看起来最好说话、性格也最温和的林沐阳和他身边的裴文轩身上。
她几步走到他们面前,直接而突兀地开口,声音依旧平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林沐阳,裴文轩。”
两人停下交谈,疑惑地看向她。
“百里忘忧的话,”她紧紧盯着林沐阳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沐阳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庄姑娘,忘忧哥的意思是,他希望你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一味地跟着他。他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路。”
“自己的……路?”庄晓蝶喃喃重复。
裴文轩也温和地补充道:“是啊,庄姑娘。就像我们练剑,师父教的是基础,但最终每个人都会走出属于自己的剑道。你总跟着百里师兄,是因为你自己想跟,还是因为……你不知道除了跟着他,自己还能做什么?”
庄晓蝶沉默了。这正是问题的核心。
林沐阳看着她苍白而困惑的脸,忍不住追问:“庄晓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抛开百里忘忧,你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庄晓蝶的嘴唇动了动,那个熟悉的答案“不知道”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强行忍住了,她第一次试图去挖掘那个被深深掩埋的、名为“自我”的东西。
她努力地思考,眉头越皱越紧,最终,还是带着一丝挫败感,低声道:
“……不知道。”
林沐阳没有放弃,继续引导:“那你为什么总要学别人呢?模仿别人的行为,追随别人的脚步?你自己没有想法吗?”
(……自己?)
这个词再次击中了她。
裴文轩看着她挣扎的样子,轻声道:“是啊,自己。庄晓蝶,你自己。”
“……自己……” 庄晓蝶缓缓抬起头,纯黑的眼眸中,那层仿佛永不消散的迷雾,似乎被这两句话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环顾四周,看着性格各异的同伴,再回想自己那除了毒和百里忘忧之外,几乎一片空白的人生。
一种模糊的、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萌发的幼芽,极其微弱,却真实地破土而出。
她不再是为了取悦谁而存在的玩物,不再是为了生存而挣扎的浮萍,也不再是仅仅依附于光明的影子。
她是庄晓蝶。
一个……或许可以拥有“自己”的……人。
“……我好像,”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但那双纯黑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点属于自己的、微弱却真实的光芒,“有点懂了。”
她不再看林沐阳和裴文轩,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但这次的沉思,不再是为了寻找模仿的对象,而是开始尝试触碰那个被遗忘和忽略的——自我。
自与林沐阳、裴文轩一番交谈后,庄晓蝶身上确实发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
她不再是那个永远如同幽影般、沉默而固执地缀在百里忘忧身后三步之遥的“尾巴”。她开始会偶尔停下脚步,注视着庭院中一朵从未留意过的花,或是抬头看着天空中飞鸟划过的痕迹,纯黑的眼眸里不再是全然的空茫,时而会闪过一丝属于她自己的、纯粹的好奇。
当有其他不熟悉的侍卫或侍女经过时,她依旧会恢复那副苍白、僵硬、生人勿近的模样,这是多年自我保护形成的本能外壳。但在云家这些熟悉的同伴面前,尤其是在没有外界压力的时候,她身上那份被压抑已久的天真与活泼,正如同解冻的溪流,开始一点点重新流淌。
她甚至会偶尔对盛灼华新换的发簪投去一瞥,虽然不会开口赞美,但那眼神里有了欣赏;她也会在时无咎又开始上蹿下跳时,不再是完全的无视,而是微微偏头,像是在观察一种有趣的小动物。
这些变化极其细微,但对于熟悉她之前状态的云家众人来说,却足够明显。
而感觉最复杂、最蒙圈的,莫过于百里忘忧。
起初,当庄晓蝶不再像以前那样亦步亦趋、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时,他着实松了一口气,觉得耳边清净了不少,终于不用再忍受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注视了。
但很快,一种极其不习惯的别扭感油然而生。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力量。他已经习惯了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一个安静苍白的影子;习惯了每次不耐烦地回头,都能对上那双纯黑专注的眼眸;甚至习惯了她那套逻辑不通、但目标永远是他的“骚扰”。
现在,那个影子忽然有了自己的想法,会停留在别处,会关注别的东西。他偶尔下意识地回头,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那种莫名的失落感和……无所适从,让他烦躁地咂了咂嘴。
(啧……这丫头……搞什么名堂?)
他看着不远处正低头研究一片奇异叶脉纹理的庄晓蝶,眉头拧成了疙瘩。她看起来正常了许多,不再那么像个“伪人”,这明明是好事。可为什么……他反而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他甚至有点怀念起之前那种虽然烦人但至少“稳定”的状态了。这种“不适应”让他对自己都感到一阵恼火。
(不过,请完全不用担心。)
因为,庄晓蝶那刚刚萌芽的“自我”中,最重要、最核心的一部分,依然是名为“百里忘忧”的光。
她不再盲目地、无意识地跟随,而是开始带着一种初生的、懵懂的“自我意识”,重新将目光投向他。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研究完了那片叶子,庄晓蝶抬起头,目光再次精准地找到了百里忘忧。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偏执的空洞,多了几分清亮的专注。她迈开步子,依旧走向他,但步伐不再像以前那样飘忽如同幽魂,而是带着一点属于她自己的、轻快的节奏。
她走到他身边,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紧贴着,而是保持了一个稍近但恰当的距离,然后抬起脸,用那双终于有了微光的黑眸看着他,认真地说:
“忘忧,我好像,有点明白‘自己’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然后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她特有的直白和一丝刚刚学会的、笨拙的坦诚:
“但是,想跟着你,也是‘我自己’想的。”
说完,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等待指令或反应,而是自顾自地在他旁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托着腮,继续用那种让百里忘忧心跳漏拍(纯粹是气的和别扭的)的专注目光看着他。
百里忘忧:“……”
他看着身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庄晓蝶,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骂她?好像没理由。让她走开?似乎……也不是那么想。
最终,他只能憋出一句毫无威慑力的:“……随你的便!”
然后僵硬地转过头,假装继续擦拭他的日曜长剑,却感觉那道目光依旧如阳光般(对他而言有点过于炽热了)落在自己侧脸上。
蝴蝶,依然执着地追寻着太阳。
只是这一次,她扇动的翅膀,带上了属于自己的、微弱却真实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