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在阁楼翻到那个铁盒时，窗外的梧桐叶正被秋阳染成蜜色。木梯吱呀作响，他伸手扶住积灰的横梁，指尖触到个冰凉的东西——是个巴掌大的铁皮盒，边角锈出暗红的纹路，盒盖上印着褪色的“牡丹”图案，像被时光泡软的糖纸。
他蹲在阁楼的阴影里，指甲抠开盒扣。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纸，用红绳捆着，还有半块压得平整的桂花糕，油纸包着，隐约能闻到陈腐的甜香。信纸最上面一页，字迹娟秀，墨水洇开些晕痕，开头写着：“阿野，见字如面。”
林野的指腹顿住。这是苏晚的字。
十年了。他以为自己早把这个名字埋进了故乡的河底，可此刻，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碎片突然涌上来——巷口老槐树的蝉鸣，她扎着马尾辫跑过青石板的身影，还有十八岁那个雨天，她递给他的那把蓝格子伞。
他拆开红绳，信纸一页页展开。苏晚的声音像从纸缝里钻出来，带着江南水乡的软调，絮絮叨叨讲着她在县城读书的日子：课堂上偷画的速写，食堂里总抢不到的糖醋排骨，还有某个傍晚看到的晚霞，“像你去年带我去山顶看的那样，红得要烧起来”。
最后一页信纸没有落款日期，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写得很急：“阿野，我要走了。我妈说，去南方能找个好工作。箱子里给你留了桂花糕，是你爱吃的那家。你别等我了。”
林野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清晨，他揣着刚摘的野山楂，跑到苏晚家的老院，却只看到锁着的木门和墙角散落的枯叶。邻居说，苏家连夜走了，没说去哪儿。他在门口站了整整一天，山楂攥得发软，汁水流在掌心，黏糊糊的，像眼泪。
阁楼的风带着凉意吹进来，林野把信纸叠好，放回铁盒。他起身时，看到窗台上放着个旧相框，里面是他和苏晚的合影——那是初中毕业时拍的，两人站在学校的老槐树下，苏晚穿着白色连衣裙，手里拿着一朵槐花，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林野拿起相框，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照片里的阳光很暖，可他的心里却泛起一阵凉意。十年了，苏晚在哪里？她过得好不好？那个没说出口的再见，是不是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林野决定回一趟故乡。
他开着车，沿着熟悉的公路往县城走。路边的稻田已经收割完，只剩下枯黄的稻茬，远处的青山笼罩在薄雾里，像一幅水墨画。快到县城时，他看到了那棵老槐树——它还站在巷口，树干比以前更粗了，枝叶却有些稀疏，几片枯黄的叶子挂在枝头，随风摇曳。
林野停下车，走到老槐树下。他抬起头，看着树枝间的天空，想起小时候和苏晚在这里玩的情景。他们会在槐花开的时候，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捡落在地上的槐花，然后带回家让妈妈蒸槐花饭。苏晚总说，槐花的香味最好闻，比城里的香水还香。
“小伙子，你是来找人的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林野回头，看到一位老奶奶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穿着蓝色的布衫，头发花白。他认出这是苏晚家的邻居，张奶奶。
“张奶奶，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林野。”林野走上前，笑着说。
张奶奶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露出笑容：“哎呀，是阿野啊！都长这么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是回来看看的？”
“嗯，”林野点点头，“我想回来看看老房子，还有……苏晚家现在怎么样了？”
提到苏晚，张奶奶的笑容淡了些，她叹了口气：“晚晚啊，她走了以后就没回来过。她妈去年还回来过一次，说晚晚在南方成了家，生了个女儿，过得挺好的。”
林野的心沉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强装镇定，又问：“那您知道她在南方哪个城市吗？”
张奶奶摇摇头：“不清楚，她妈没说。不过，晚晚走之前，好像在老槐树下埋了个东西，说等阿野回来让他挖。当时我还问她，阿野什么时候回来，她就笑了笑，没说话。”
林野愣住了。他蹲下身，看着老槐树下的泥土，心里五味杂陈。苏晚埋了什么？她为什么要埋在这儿？是早就知道他会回来吗？
“张奶奶，您知道她埋在哪个位置吗？”林野急切地问。
张奶奶指了指老槐树根部的一个地方：“就在那儿，当时我看着她埋的，还盖了块石头。”
林野顺着张奶奶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他走过去，蹲下身，用手刨开石头周围的泥土。泥土很松软，带着淡淡的槐花香。不一会儿，他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个玻璃瓶，里面好像装着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瓶挖出来，擦去上面的泥土。瓶子里装着一张折叠的纸，还有几颗干了的槐花。林野打开纸，上面是苏晚的字迹，比之前的信纸更稚嫩些，应该是她走之前写的：
“阿野，如果你看到这张纸，说明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走了，不是不想告诉你，是怕你难过。我妈说，南方有更好的未来，我不能一直待在小县城里。我把我们捡的槐花装在瓶子里，这样你看到它，就会想起我们一起在槐树下的日子。阿野，你要好好的，以后要考上好大学，去更大的城市，不要像我一样，只能偷偷离开。”
林野看着纸上的字，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想起苏晚走的那天，肯定也在这棵老槐树下哭过吧。她明明那么舍不得，却还是装作坚强，只留下这些文字，告诉她的牵挂。
张奶奶拍了拍他的肩膀：“阿野，别难过了。晚晚也是为了自己的未来，她心里肯定也惦记着你。”
林野点点头，把纸和槐花放回玻璃瓶，重新埋回土里。他站起身，看着老槐树，心里默默说：“苏晚，我会好好的，也希望你能一直幸福。”
从故乡回来后，林野把那个铁盒放在了书桌的抽屉里。他没有再打开过，却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苏晚写的那些信，想起那半块桂花糕。
周末的时候，林野去了趟老街。他记得小时候，老街有一家卖桂花糕的铺子，苏晚总拉着他去买。那家铺子的桂花糕是用传统的方法做的，软糯香甜，带着浓郁的桂花味。
他沿着老街慢慢走，两边的店铺大多换了新的招牌，只有少数几家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走到街尾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那家桂花糕铺子——招牌还是原来的“老周记”，木质的门楣上刻着花纹，门口挂着一个红灯笼，里面飘出淡淡的桂花香。
林野走进去，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位老爷爷坐在柜台后面，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本旧书。老爷爷看到他，抬起头笑了笑：“小伙子，要买桂花糕吗？”
“嗯，”林野走到柜台前，“爷爷，您还记得我吗？小时候我常和一个叫苏晚的女孩来买您的桂花糕。”
老爷爷愣了一下，然后仔细看了看他：“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总跟在苏晚后面的小男孩，对吧？都长这么高了。”
林野笑了：“是啊，爷爷，您还记得我们。”
“怎么不记得，”老爷爷放下书，“你们俩总来买桂花糕，苏晚每次都要选最上面那一块，说上面的桂花最多。她还说，要把最好吃的留给你。”
林野的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又有些酸涩。他看着柜台里的桂花糕，和小时候一样，切成小块，裹着油纸，上面撒着一层金黄的桂花。
“爷爷，给我来一块吧，和小时候一样的。”林野说。
老爷爷点点头，拿起一块桂花糕，用油纸包好，递给林野：“拿着吧，还是老味道。苏晚这孩子，后来好像去南方了，再也没回来过。”
林野接过桂花糕，咬了一口。软糯的糕点在嘴里化开，桂花的香味弥漫开来，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可他却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苏晚坐在他身边，笑着说“阿野，你吃慢点，别噎着”的声音。
他走出铺子，沿着老街慢慢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起小时候，他和苏晚吃完桂花糕，会手牵手在老街上散步，看路边的小贩叫卖，听茶馆里传来的戏曲声。那些日子，简单又快乐，像一块甜甜的桂花糕，让人回味无穷。
林野把剩下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包里。他想，等下次再来看爷爷的时候，一定要多买几块，就像小时候那样，把最好吃的，留给最想分享的人。
林野在整理旧物时，又翻到了一本相册。相册的封面是红色的，边缘有些磨损，里面夹着他从小到大的照片。他一页页翻着，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小时候的自己，爸爸妈妈，还有苏晚。
在相册的最后一页，他看到了一张从未见过的照片。照片有些模糊，像是用旧相机拍的，画面里是苏晚和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一座桥上，背景是一条小河，河边的柳树垂着枝条，像是春天的样子。苏晚穿着一件粉色的外套，扎着马尾辫，脸上带着笑容，手里拿着一个风车。
林野拿起照片，仔细看了看。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字：“和晓雅在南湖桥，2015年春。”
晓雅是谁？南湖桥又在哪里？林野的心里充满了疑问。他想起张奶奶说过，苏晚在南方成了家，生了个女儿，难道晓雅就是她的女儿？
他打开电脑，搜索“南湖桥”。搜索结果里出现了很多叫南湖桥的地方，其中一个在南方的一座小城——青州市。林野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南湖桥的样子和他手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河边的柳树，桥下的小河，都分毫不差。
林野的心跳加快了。他想，苏晚会不会就在青州市？他拿出手机，翻遍了通讯录，却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苏晚的联系方式。他又想起苏晚的妈妈，可他也不知道她的电话。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看到了照片上苏晚手里的风车。风车的颜色很鲜艳，上面印着一个卡通图案，和他小时候给苏晚买的那个风车很像。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苏晚说过，她最喜欢风车，因为风车转起来的时候，就像有风吹来了快乐。
林野决定去青州市看看。他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苏晚，可他觉得，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试试。他订了第二天去青州的火车票，收拾好行李，把那张旧照片放进了钱包里。
出发的那天早上，阳光很好。林野背着背包，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想起十年前，苏晚也是这样，背着行李，离开故乡，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现在，他沿着她走过的路，去寻找她的踪迹，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火车缓缓开动，林野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后退。他拿出钱包里的照片，看着苏晚的笑容，心里默默说：“苏晚，我来了。我想告诉你，我还记得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
林野到达青州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走出火车站，打车去了南湖桥。出租车沿着一条小河行驶，河边的柳树随风摇曳，像欢迎他的到来。
到了南湖桥，林野下了车。桥是石拱桥，栏杆上刻着花纹，桥下的河水清澈见底，偶尔有几条小鱼游过。他站在桥上，看着周围的风景，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河边有很多人在散步，有的在放风筝，有的在聊天，还有的在拍照。
林野拿出照片，四处张望。他希望能看到苏晚的身影，可来往的人群中，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他沿着河边慢慢走，看着河边的店铺，有卖小吃的，有卖纪念品的，还有一家咖啡馆，门口挂着一个风车，和照片上苏晚手里的那个很像。
林野走进咖啡馆，里面很安静，放着轻柔的音乐。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咖啡。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女孩，笑容很亲切。林野犹豫了一下，拿出照片，问服务员：“你好，请问你见过这个女孩吗？她叫苏晚，可能住在这附近。”
服务员接过照片，看了看，然后说：“这个女孩我好像见过，她经常来我们咖啡馆，有时候会带着一个小女孩。不过，她最近好像很久没来了。”
林野的心里一喜：“那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或者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服务员摇摇头：“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不过，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坐在那个位置，”服务员指了指靠窗的一个位置，“还会点一杯拿铁，加两勺糖。”
林野顺着服务员指的方向看去，那个位置正好能看到南湖桥。他想，苏晚坐在那里的时候，会不会也像他一样，看着南湖桥，想起故乡的日子？
他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直到天黑。他没有等到苏晚，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照片上和苏晚站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晓雅。晓雅已经长大了一些，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扎着马尾辫，和苏晚小时候很像。
晓雅手里拿着一个风车，蹦蹦跳跳地走过咖啡馆门口。林野立刻站起身，追了出去：“晓雅！等一下！”
晓雅停下脚步，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林野：“叔叔，你认识我吗？”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叫林野。”林野笑着说，“你妈妈呢？”
提到妈妈，晓雅的眼神暗了一下：“妈妈生病了，在医院里。”
林野的心一紧：“你妈妈怎么了？在哪个医院？”
“妈妈得了重病，在市医院。”晓雅低下头，小声说，“爸爸说，妈妈可能快不行了。”
林野的心里像被一块石头砸中，他蹲下身，摸了摸晓雅的头：“晓雅，别难过，我们现在就去医院看妈妈，好不好？”
晓雅点点头，跟着林野往市医院走去。路上，林野问晓雅：“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故乡的事？比如一棵老槐树，或者桂花糕？”
晓雅想了想，说：“妈妈说过，她的故乡有一棵很大的老槐树，还有很好吃的桂花糕。她还说，她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叫阿野，等她好了，就带我去故乡看老槐树，吃桂花糕。”
林野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知道，苏晚一直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故乡的日子。他握紧晓雅的手，加快了脚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快点见到苏晚，告诉她，他来了，他一直都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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