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尹

青铜环在器和的手腕上微微发烫，龙纹黯淡得像是蒙了一层薄灰。他攥着环，蹲在太庙的角落里，眼眶红得像被烟熏过似的。伊尹拄着拐杖慢慢走来，袍角沾了点祭祀后的香灰，一步一顿地踩在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汤王走前说了，”伊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干裂的土地，一边说一边解开自己的外袍，将器和裹住。“让你跟着我学。”孩子的赤金色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蹭过老军师的衣襟时留下一道湿痕。“汤王……没说完。”器和埋着脸，呜咽的声音闷在布料里。

“他说的都在环上了。”伊尹粗糙的手指抚过青铜环，龙尾处微微发烫，“你看这龙尾，是朝着西岐的方向吧？”器和点头时，环身忽然亮起，映出麦田翻滚的画面，比上次见到时更广阔了些。伊尹用指尖点了点环上的墨痕，“汤王是想让你记住，天下的气脉，从不会只围着一处转。”

日子一晃而过，器和住在太庙偏殿，跟在伊尹身边。老军师教他辨五谷，环中便浮现出作物生长的模样；讲星象时，龙纹顺着星宿轨迹缓缓转动。有一次提到夏桀的暴政，环身骤然泛起黑气，吓得器和死死攥住了伊尹的手。“别怕。”伊尹把环贴在竹简上，黑气渐渐散去，“这环记得所有事，好的坏的，都是天下的一部分。”他指向环上商汤耕作的身影，“汤王从不避讳自己曾是个农夫，因为他知道，王者的根，就在田里。”

太甲刚登基时还是个少年模样，常跑来看青铜环上的龙纹，眼睛亮得像装满了星星。“伊尹爷爷，这龙什么时候能活过来？”他问得天真。“等你懂得‘敬民’二字，它自然会活。”伊尹递给他一把锄头，“今日别读竹简了，跟着器和去田里看看。”

两个孩子追逐在田埂间，器和的红绳不慎缠住了太甲的衣角。青铜环映出一片干涸的土地，有农人跪在裂缝间哭泣。“那里……缺水！”器和拉着太甲往环影所指的方向跑去，金光顺着红绳流淌，竟在地上标出了水渠的轨迹。“照这个挖！”太甲喊来士兵，当渠水漫过干裂的泥土时，器和腕间的龙纹突然舒展，仿佛每一片鳞都沾上了欢呼的水汽。伊尹站在远处望着，眼角笑意微扬，环中的商汤与太甲身影交错，他却咳嗽不止。

岁月如刀，伊尹的咳嗽声愈发频繁。器和总是把青铜环贴在老人胸口，金光能让喘息稍缓，却无法阻止生命流逝。弥留之际，伊尹指着环上的龙纹：“记住……龙能行云布雨，也能毁堤破岸，关键看执环的人……”“我懂。”器和声音颤抖，“就像汤王说的，要看炊烟。”伊尹笑了，枯瘦的手最后一次抚过环面：“好孩子……以后，这环就是你的老师了。”

伊尹闭眼的时候，青铜环骤然响起低沉的龙吟，整个太庙的铜钟嗡嗡震颤。那天夜里，器和发现红绳上多了一片干枯的艾叶——这是伊尹平日治咳嗽用的东西。他抱着环坐在榻前，里面映出三人的影子：汤王插秧，伊尹批注竹简，太甲指挥士兵疏通水渠。器和低声说道：“我会记住的。”他的赤金色瞳孔里第一次有了不属于童稚的坚定，龙纹的光芒随之流转得愈发柔和，仿佛在回应他的誓言。

窗外月光透进来，洒在环心的“周”字上。器和望着那光，心中明白，汤王与伊尹的期望已经化为纹路刻进了环中，也将随着他的脚步，延续到更远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