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

时间悄然滑入深秋，圣克莱尔别苑的花园染上更深的金色与赭红，空气里沁着凉意，预示冬季的临近。芙洛莉安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洛里斯最新来信的边缘。

哥哥的信一如既往地细致周到，询问她的健康，分享霍格沃茨的见闻（巧妙地过滤掉了任何可能让她担心或不适的内容），字里行间是沉静的关怀。她享受着这份牵挂，但心底某个角落，却不自觉地期待着另一种不同频率的、鲜活的气息。

自上次画室一别，那种空间的连接似乎又陷入了沉寂。芙洛莉安甚至几次故意在那片关键的槭树林下徘徊，感受着秋日清冷的风，试图捕捉那一丝可能引发奇迹的情绪波动，却一无所获。这让她偶尔会生出一点难以言说的焦躁，仿佛错过了什么。

这天下午，天空再次阴沉下来，细密的、带着寒意的雨丝开始飘洒。芙洛莉安披上一件银灰色镶嵌珍珠母贝扣子的厚斗篷，鬼使神差地又走向了那片树林。她站在一棵最大的槭树下，仰头看着雨水从依然茂密的枝叶缝隙中滴落。

忽然，一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和强烈的牵引感攫住了她。那不是情绪失控的爆发，反而更像是一种深沉的、源自她自身魔力的共鸣，与某个遥远坐标产生了和弦。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浩瀚却通常沉寂的魔力之海，微微荡漾了一下。

视野瞬间模糊、旋转、重组。

清冷的、带着湿气的空气性质改变了。不再是别苑花园草木腐烂与泥土的清新气息，而是变得……更空旷，带着石头的凉意和一种极淡的、被雨水冲刷后的稀有花香。

芙洛莉安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雕刻繁复的苍白色石质屋檐下。眼前是一片无比广阔、被精心修剪过的宫殿庭园，远处是朦胧的、层次叠落的巴洛克式建筑轮廓。

雨幕如同透明的珠帘，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静谧的灰调之中，唯有近处几尊大理石雕像的面容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哀婉动人。

她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里不是别苑，也不是西尔维赫那间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画室。这里的规模、气派、以及无处不在的、沉淀了岁月的庄严感，都指向一个事实：西尔维赫的家，远不止是“富庶的庄园”。它是一座宫殿。而他自称的“拉旺德”……或许并非真姓？

这个认知让她微微屏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确保没有突然出现在什么不合时宜的地方。幸好，她正站在一条长长的、可避雨的廊道之下，脚下是光滑如镜的湿滑石板。

一种莫名的情绪驱使她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廊道的边缘。雨水就在她眼前不远处落下，敲打在石栏和下方的水渠里，发出清脆又寂寞的声响。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出屋檐的保护范围。

冰凉的雨滴立刻落在她的指尖，溅开细小的水花，一丝寒意顺着皮肤蔓延开来。她却没有立刻收回手，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些透明的水珠在自己的指尖凝聚、滚落，周而复始。

这简单的、与自然接触的触感，在这宏伟而空旷的背景下，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她灰眸凝视着雨丝，长长的白色睫毛垂下，侧影在灰蒙蒙的天光里显得格外静谧脆弱，仿佛一尊被暂时遗忘在此处的精灵雕塑。

就在她沉浸在这份孤独的宁静中时，一个略带疲惫却依旧熟悉的声音从廊道另一端传来，打破了雨声的独奏。

“我还以为是我总想着那天画室的事，以至于开始出现幻觉了。”

芙洛莉安收回手，像受惊的小动物般转过身。

西尔维赫正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蓝色礼服，衬得他身姿挺拔，黑发似乎被精心打理过，但额前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稍稍打破了那份过于正式的拘谨。

他的酒红色眼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以及一丝……尚未褪去的、从别处带来的沉闷郁气。他似乎刚从某个正式的场合脱身，周身还萦绕着一种紧绷后松弛下来的倦怠感。

“西尔维赫？”芙洛莉安轻声叫道，下意识地将被雨水打湿的指尖蜷缩起来，藏进斗篷的褶皱里。她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相遇。

西尔维赫快步向她走来，目光快速扫过她周身，确认她安然无恙，也没有被雨淋湿太多。“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是说……这次是走廊？”他的惊讶货真价实，显然空间连接的地点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他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礼服外套，想要披在她肩上，“穿这么少，冷不冷？”

他的动作和话语里是纯粹的关心，但那件外套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他身上淡淡的、一种冷冽的高级香水与颜料混合的独特气息。

芙洛莉安轻轻摇头，阻止了他披外套的动作。“我不冷。”她顿了顿，看着他依旧微蹙的眉头和那双比平时显得沉寂几分的红瞳，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想起他上次提到的“不喜欢雨天”。

西尔维赫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注意到他的情绪。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习惯性的洒脱笑容，视线投向外面连绵的雨幕，“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刚结束冗长的礼仪课，加上这见鬼的天气……总是让人提不起劲。”他语气里的厌烦是真实的，那不仅仅是对课程的无聊，更像是对某种束缚的无形反抗。

雨水对他来说，似乎总关联着一些不愉快的、必须遵守的规条。

芙洛莉安静静地看着他。她想起哥哥洛里斯，他也会疲惫，但他总是将一切处理得冷静克制，从不将负面情绪带给她。而西尔维赫的不同在于，他的情绪更加外放，更加……真实，即使试图掩饰，也总能被她捕捉到。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混合着一点点想要安慰他的心思，以及一种对自己新认知的深厚魔力的、悄然滋长的试探欲，在她心底萌发。她想驱散他眉宇间那点因雨天而起的郁结。

“雨本身并没有错，”她轻声说，雾灰色的眼眸里流转着一种温柔而奇异的光彩，“它只是……天空落下的一种情绪。”

说着，她没有征兆地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不是去接雨，而是将掌心向上，微微抬起，朝向廊外那片被雨水笼罩的空间。

西尔维赫疑惑地看着她的举动。

下一刻，他酒红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只见芙洛莉安掌心似乎有极细微的、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银色光晕流转了一下。紧接着，廊外那片区域的雨，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那些原本无色透明的雨滴，在坠落的过程中，仿佛被注入了细碎的星光，开始散发出一种极其柔和、并不刺眼的莹莹光辉。

它们不再是单调的、令人烦闷的线条，而是变成了无数闪烁的、缓缓飘落的光点。

更奇妙的是，这些发光的雨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引导着，不再笔直坠落，而是开始围绕着西尔维赫和芙洛莉安所站的这片廊下区域，轻柔地、缓慢地旋绕起来。

它们像无数乖巧的光之精灵，编织成了一个巨大、朦胧、不断流动变幻的光晕圆环，将两人温柔地包裹在中心。雨水敲击地面的声音依旧，但眼前的景象已彻底魔幻化。

光雨环绕，隔开了外面灰暗的世界，创造出一个独属于他们的、静谧而璀璨的微小宇宙。

西尔维赫睁大了眼睛，看着这超越他一切认知的景象。这不是颜料能渲染出的效果，不是光影能制造的错觉。这是真实的、流淌的、发光的魔法。

芙洛莉安依然保持着微微抬手的姿势，侧脸在周围旋转的光雨映照下，白皙得几乎透明，神情专注而平静。

她浓密的白色睫毛上，似乎也沾染了窗外飘进来的、极其细微的光点，轻轻颤动。

她体内那深不见底的魔力，正以一种极其精妙而温柔的方式流淌而出，完成着这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对魔力有惊人掌控力的奇迹。

“……芙洛莉安？”西尔维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以至于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这比那永生的白山茶、比那闪光的颜料增辉剂，都要直接和惊人得多。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地、几乎是主动地，向他展示她那个世界的瑰丽奇景。

芙洛莉安听到他的呼唤，缓缓放下手，转过头来看他。周围的星光之雨并未立刻停止，依然遵循着魔力设定的轨迹，温柔地旋绕，将柔和的光辉洒落在她的眼中，让她雾灰色的眸子看起来像是盛满了碎钻的星空。

“现在呢？”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一点点做了好事等待夸奖的孩子气的柔软，“它还让你觉得提不起劲吗？”

西尔维赫看着她，看着周围这片只为他和她而下的光之雨。那冰冷的、束缚的、令人不快的雨天记忆，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覆盖、重塑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情绪冲刷过他先前积郁的心绪——那是惊叹，是感动，是一种被极大取悦了的、难以名状的欣喜。

他那双酒红色的眼眸亮得惊人，所有阴霾一扫而空，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作一个无比明亮、无比真实的笑容，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灿烂。

“提不起劲？”他重复着她的话，声音里充满了惊叹和笑意，“不……我现在觉得，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雨天。”

他向前一步，更加靠近廊道的边缘，几乎要踏入那片光雨环绕的范围，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些发光的雨滴——尽管他知道很可能什么也摸不到。“你……你总是能带来惊喜，姐姐。”他转过头看她，眼神灼热，充满了纯粹的艺术家的狂热好奇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准确表述的欣赏，“这太美了。这就是……你的魔法？”

“嗯。”芙洛莉安轻轻点头，看到他重展笑颜，她心里也仿佛被那光雨照亮了，泛起柔软的暖意。

她并没有觉得多么费力，仿佛调动那样深厚的魔力来完成这样一件“小事”，是水到渠成般的自然。“只是想……也许这样看雨，会开心一点。”

“何止是开心。”西尔维赫由衷地感叹，他靠在石栏上，彻底放松下来，就那样专注地看着眼前梦幻般的景象，看着光雨在他眼前流转，然后又看向创造这一切的魔法少女。“我现在觉得，能在这个时候遇到你，简直是幸运得过分。”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华丽的宫殿廊下，一个展示着魔法，一个沉浸在这魔法带来的极致美感与震撼之中。光雨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和光源，时间再次变得缓慢而温柔。

芙洛莉安看着他专注而欣喜的侧脸，感受着自己体内平稳流淌的魔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份力量除了是与生俱来的特质，或许……也可以成为给予他人一点点快乐和温暖的方式。

尤其是，给予他。

过了好一会儿，那环绕的光雨才逐渐减弱，雨滴上的光芒慢慢褪去，恢复了它们原本透明的模样，淅淅沥沥地继续落下，仿佛刚才的奇迹只是一场短暂的、共享的美梦。

但两人之间弥漫的那种无声的默契和温暖氛围，却真实地留存了下来。

西尔维赫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把之前所有的不快都吐尽了。他看向芙洛莉安，眼神无比明亮柔和：“谢谢你的雨，芙洛莉安。我想我以后大概没办法再单纯地讨厌雨天了。”

芙洛莉安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

雨还在下，但廊下的世界，早已晴空万里。

西尔维赫靠在冰凉的石栏上，目光却灼热地流连在芙洛莉安身上，仿佛想将此刻的她、以及她所带来的这一切，深深地镌刻进记忆里，未来某天或许能倾注于画布之上。

“这比任何节日里的焰火都要美，”他低声感叹，酒红色的眼眸映着窗外已恢复寻常的雨幕，却仿佛仍能看到那璀璨的光轨，“而且它只属于我们。” 这句话里带着一种独占珍贵秘密的、孩子般的得意与喜悦。

芙洛莉安被他直白的赞美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卷着斗篷的银灰色镶边。

她能感受到他纯粹的欣赏和快乐，这让她心底也泛起细密的、满足的涟漪。运用这深厚的力量带来这样的结果，感觉……很不赖。

“其实并不难……”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刚刚确认自身力量后的、微弱的自豪，但更多的仍是那种天生的柔软，“只需要一点引导。”她抬起眼，雾灰色的眸子看向他，“如果你喜欢……”

她的话音未落，一阵清晰而规律的脚步声从不远处廊道的拐角传来，伴随着低声的交谈，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是宫殿里的仆从。

几乎是本能反应，芙洛莉安脸上那一点点轻松和浅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慌。她并非感到恐惧——这里没有危险，西尔维赫也在身边——而是一种深植于习惯的、对于“被发现”的警惕。

她来自一个需要隐藏魔法世界的古老家族，与一个麻瓜的频繁秘密接触，本身就是不容于规则的。更何况是出现在如此庄重且显然有诸多外人的宫殿里。

她不能被人看见。尤其不能被西尔维赫家族的人看见。

她的反应快得惊人。在西尔维赫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芙洛莉安向后退了一小步，像是受惊的蝴蝶下意识地合拢翅膀。

她飞快地看了西尔维赫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歉意、匆忙，还有一丝“下次再解释”的意味。

然后，就在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要转过拐角的那一刻——

她的身影开始急速变淡，如同投入水中的水墨画，轮廓迅速模糊、消散。没有声音，没有光芒，甚至没有引起一丝空气的流动。

她体内那深沉的魔力响应着她强烈的“隐匿”与“离开”的意愿，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安静，切断了与这个空间的连接。

西尔维赫甚至只来得及伸出手，指尖徒劳地划过她刚才站立的位置的空气。

下一刻，两位身着体面制服、手捧待更换鲜花瓶的男仆转过廊角，恭敬地垂下眼帘，并未直视西尔维赫，只是例行公事地履行他们的职责。

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有拉旺德王子殿下独自一人站在廊下，望着窗外的雨景，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无奈和一丝未散尽的、因奇迹而产生的明亮光辉的复杂表情。

仆从们训练有素，并未表现出任何好奇，只是无声地行礼，然后开始更换走廊壁龛里已经稍显萎靡的花朵。

西尔维赫缓缓收回手，握紧，仿佛想抓住一点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温度或光影。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那极淡的、芙洛莉安身上特有的清冷花香，与松节油和颜料毫无关系的气息。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心情复杂难言。

失落是有的。她又一次这样突然消失，连一句真正的道别都没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沸腾的情感。那光雨魔法的景象依旧在他脑海中灼灼发亮，远比任何艺术杰作都更震撼心灵。

那是真实的魔法，是芙洛莉安为他一人展示的、只为驱散他阴霾的魔法。

而她那惊慌失措逃离的模样……非但没有让他觉得被冒犯或失望，反而奇异地触动了他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

她就像一只误入人类庭院的、极度警觉的珍贵生物，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躲回自己的世界。

这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她所来自的那个世界的神秘和约束，也让他更加确定，能与她拥有这样一个秘密的联系，是何其珍贵和幸运。

他甚至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引得旁边一位正在插花的仆从偷偷投来好奇的一瞥。

他的“姐姐”，这位来自魔法世界、娇贵又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小姐，总是以最出乎意料的方式闯入他的生活，留下最深刻的印记，然后又像一阵风似的溜走。

不过，这一次，他不再只是被动等待。他知道了她的魔法能有多么惊人，知道了她愿意为他施展这样的魔法。

他也更清楚地看到了她那看似娇气外表下，藏着的是怎样一个需要小心翼翼保护、却又会因为他情绪低落而主动给予安慰的温柔灵魂。

仆从们换完花，再次无声地行礼告退。

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声和西尔维赫一人。

他走到芙洛莉安刚才站立的地方，那里空空如也。但他酒红色的眼眸中却闪烁着无比坚定的光芒。

“没关系，”他对着空气，轻声自语，嘴角噙着一抹混合了温柔与势在必得的笑意，“这次是我看到了。我知道你能做到什么……也知道你会在意。”

“下次，姐姐，”他低声承诺，仿佛在立下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誓言，“下次，我一定会留住你更久一点。至少……要好好说完再见。”

窗外，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开些许，漏下几缕微弱的、澄净的天光。西尔维赫忽然觉得，或许雨过天晴的景象，也并非全然乏味。

他转身，步伐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向着自己的画室走去。他有太多的灵感需要立刻记录下来，关于光，关于雨，关于一个雾灰色眼睛的、会魔法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