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失控感如同藤蔓,悄然缠绕收紧。
最初,当丽雅的行为开始出现细微偏差时,我尚能凭借构建者的权限,进行微小的修正和干预,如同拨弄偏离轨道的棋子。
但很快,这种干预变得徒劳。
她不再是一个精致的幻影。她开始有自己的偏好,会挑剔季安泡的红茶太浓,会偷偷把季安不喜欢吃的青椒藏起来,会在看一部老电影时,流出程序绝不该设定的、真实而脆弱的眼泪。
她甚至……开始“创造”。
一天下午,季安在书房小憩。我隐匿在维度间隙,看到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织毛衣或看书,而是走到画架前——那是梦境背景里一个无关紧要的装饰品——拿起炭笔,流畅地画下了一幅速写:窗外飞过的一只鸟,形态生动,笔触带着她独有的、我曾从季安记忆碎片里感知到的风格。
但那幅画,绝不存在于季安的记忆数据库中!是她即兴的、自主的创作!
更让我心惊的是,她画完后,放下笔,目光并未离开画纸,却忽然轻声开口,声音清晰得绝不是在自言自语:
“这里的阳光角度,和那天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公园很像,对吧?”
房间里只有她,和隐匿的我。
她在对谁说话?
我强制按捺住现形的冲动。
然而,真正的转折发生在那次野餐。
那是我试图更近距离观测而采取的大胆行动——我彻底化入了梦境,扮演起“周铭送来暂养几天”的普通橘猫,有了一个合理的、能长期近距离待在季安和丽雅身边的身份。
季安很高兴,丽雅也笑着抚摸我的毛发,她的指尖温暖,眼神里带着一种……过于复杂的温柔。
一切看似顺利。我们三人(或者说,两人一猫)在梦境郊野的阳光下聚餐,食物美味,气氛温馨。界时空树苗在我灵觉感知中欢快地摇曳生长,已初具小树形态,枝叶间流淌着晶莹的绿光。
我趴在野餐垫上,看似打盹,实则全力分析着丽雅每一个细微表情和能量波动。
就在这时,丽雅突然轻轻“哎呀”一声,对季安说:“老公,我好像把给宝宝准备的那条小毯子忘在刚才休息的那棵大树下了。”
季安立刻站起身:“不远,我这就去拿。”
“嗯,快点回来哦。”丽雅微笑着目送他跑远。
直到季安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小径的尽头,丽雅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淡去。
她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望向季安离开方向的姿势,却用一种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轻轻开口:
“他走了。”
“现在,您可以和我谈谈了吗?……‘猫’先生?或者,我该如何称呼您——编织了这一切的……神?”
我的猫身瞬间僵硬!
她知道了!她不仅知道我的存在,甚至清晰地认知到我并非普通猫咪,而是这一切的幕后构建者!
不可能!这绝对超出了梦境幻影的认知极限!
我猛地抬起头,湛蓝的猫眼锐利地盯向她。
丽雅缓缓转过身。她脸上没有了平日面对季安时的全然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巨大悲伤、恐惧、祈求的神情。
她的眼睛直视着我,仿佛能穿透猫咪的躯壳,看到我内在的本质。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我思维几乎停摆的动作——
她提起裙摆,对着我,缓缓地、无比郑重地,跪了下来。
“我知道……这一切是假的。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她的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的认知上,“在那场车祸里……我和宝宝……都死了。”
我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用震惊的眼神看着她。
“我也知道……是您……用无法理解的力量,将季安从地狱边缘拉回,为他编织了这个美梦。”她抬起头,泪水终于滑落,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浓浓的感激和深深的恐惧,“谢谢您……谢谢您让他还能笑,还能感受到温暖……”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度哀恸和祈求:
“但是……求求您!我感觉得到……那棵在季安意识里生长的树……它很强大,很可怕……它在吸收这一切,吸收我的存在……求求您,不要用它……不要最终……将我这缕因您力量而侥幸重新凝聚的意识……彻底抹杀……”
她匍匐下身,额头抵在柔软的草地上,肩膀因啜泣而轻轻抖动。
“我只是……只是想借着您创造的这个机会……再多陪陪他一会儿……把现实中没能过完的余生……在这里……和他好好走完……求求您……”
我彻底怔在原地,猫瞳收缩到了极致。
界时空树……丽雅的意识碎片……复活?
我猛地感知那棵蓬勃生长的小树。它的根系果然不仅仅缠绕于季安的意识,更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探入了这个“丽雅”存在的核心!
正是在它时空之力的滋养和我的构建力量双重作用下,那些本该消散于天地间的、属于丽雅的意识残片,被奇迹般地搜集、拼合、稳固,并在这个梦境中获得了“新生”!
她不是程序!她是……一个基于真实意识残片、依托梦境和界时空树力量而存在的、特殊的“活”的灵魂!
所以她能感知到我,所以她不受控制,因为她拥有真实的、 破碎的、自我!
所有的失控都有了解释。
我看着跪伏在地,因我无意之举而“复活”的妻子,看着远处树林小径口,即将拿着毯子、带着一无所知笑容归来的季安。
界时空树在我灵觉中熠熠生辉,它需要这个特殊的“真实”灵魂作为养料的一部分,才能最终成熟。
而我……
我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原本清晰的计划,骤然变得无比沉重而复杂。
丽雅卑微的祈求声还萦绕在耳边,那巨大的、关于存在与湮灭的恐惧几乎要实质化。
就在这时——
“哇啊——哇啊——”
一阵响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声,猛地从野餐篮旁那个柔软的婴儿篮里传了出来!
我猛地转头看去。
那个不久前,在梦境中由我“设定”分娩而出、本该只是一个背景道具般的婴儿,此刻正挥舞着小拳头,蹬着小腿,放声大哭。小脸憋得通红,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那哭声……太真实了。充满了原始的需求和情绪,绝不是程序模拟出的音效。
更让我心神剧震的是——我试图像之前偶尔微调丽雅行为那样,去安抚这个婴儿,哪怕只是让他哭声小一点。
无效!
我的意念如同石沉大海!那个小小的、柔软的生命体,仿佛自带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将我的构建者权限彻底隔绝在外!
他和丽雅一样!也脱离了掌控!从一个虚假的设定,变成了某种……依托于界时空树和丽雅残存意识而存在的、真实的生命投影!
几乎同时,我灵觉感知中,那棵界时空树苗仿佛被注入了最澎湃的活力,嗡鸣作响,透明的绿色光华冲天而起,枝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舒展、蔓延!
树干上浮现出更加繁复玄奥的时空符文,它吸收能量的效率瞬间提升了数倍不止!
它需要的……正是这种“真实”的、充满生命联系的情感能量!丽雅的残魂,婴儿新生的啼哭,季安毫无保留的爱……这些交织在一起的、强烈而真实的“存在”,才是它最完美的养料!
“宝宝不哭,不哭哦,妈妈在这里……”丽雅立刻挣扎着爬起来,也顾不上再祈求我,几乎是扑到婴儿篮边,手忙脚乱却又极其熟练地将婴儿抱在怀里,轻轻拍哄着,脸上充满了真实的、母性的焦急和疼爱。
那幅画面……刺痛了我的“眼睛”。
季安也听到了哭声,抱着小毯子急匆匆地跑回来,脸上带着真实的担忧:“怎么了怎么了?宝宝怎么哭得这么厉害?”他很自然地接过孩子,笨拙却又温柔地摇晃着,和丽雅低声交换着意见,是不是饿了,是不是尿了……
他们三人,形成了一个完美而真实的闭环。丈夫,妻子,孩子。担忧,关爱,抚慰。一切都自然得不像话,仿佛这个世界本该如此。
而我,蹲坐在野餐垫上,只是一只格格不入的橘猫。
一个冰冷的、理性的声音在我核心中响起:
【界时空树能量填充速率超预期。预计将在极短时间内达到成熟期。】
【选项一:能量充满即刻抽取,剥离树种,梦境架构将因核心能量源消失而崩溃。所有依附于梦境的意识体(季安主意识、丽雅残存意识、婴儿投影)将随之消散。】
【选项二:放弃抽取,保留界时空树作为此梦境核心。梦境将获得永久性能源,趋于半永久化稳定。内部意识体可长期存在。】
终止?还是保留?
终止,意味着我将得到我急需的、治愈本体的界时空树能量,但代价是……亲手将这刚刚拼凑起来的、短暂得如同偷来的温馨家庭,彻底碾碎。
季安将再次坠入绝望,而丽雅这缕侥幸重聚的意识,将彻底灰飞烟灭,再无轮回可能。
保留?意味着我此行将一无所获,甚至可能因为长时间滞留而面临未知风险。
但季安将永远活在这个有丽雅、有孩子的美梦里,直到他肉身自然寿命终结。丽雅也能以这种特殊的方式,陪伴他走完“余生”。
理性告诉我,选项一是最符合我利益的、最直接的选择。我只是一个过客,一个疗伤者,他们的悲欢离合与我何干?
可是……
我看着季安抱着终于停止哭泣、开始咿咿呀呀的婴儿,脸上露出那种傻气的、毫无阴霾的、满足的笑容。看着丽雅靠在他肩上,看着孩子,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笑得无比幸福。
那笑容,和我强行抹除他记忆后制造的“快乐”完全不同。那是历经巨大失去后,失而复得的、掺杂着细微不安却无比真实的庆幸和珍视。
我的心核(或者说,某种类似情感中枢的东西)传来一阵陌生的、滞涩的抽痛。
我想起他坐在阳台边缘的绝望,想起他脖颈上狰狞的勒痕,想起他苦苦哀求“哪怕只是梦”的卑微……
我真的要亲手……再一次……摧毁这一切吗?
界时空树的光芒越来越盛,几乎要笼罩整个梦境空间。能量填充接近尾声的警报在我意识中尖锐鸣响。
【警告:能量即将充满!请即刻做出选择!倒计时:10……9……】
季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抱着孩子,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异常明亮的天空。
丽雅也抬起头,再次看向我,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哀恸的祈求,她紧紧抱着季安的手臂,仿佛知道最终的审判即将来临。
【8……7……6……】
婴儿在季安怀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小手胡乱地抓着空气。
【5……4……3……】
我的目光扫过季安幸福却茫然的脸,扫过丽雅绝望哀求的脸,扫过那棵象征着治愈我本体、却也维系着他们存在的界时空树。
【2……】
纠结如同巨蟒,将我的思维紧紧缠绕。
【1……】
在最后一声倒计时响起的瞬间。
我闭上了猫眼。
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