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揉面的“砰砰”声刚歇,就从灶房最里侧的矮柜里拖出个陶瓮。瓮身裹着层浅褐色的釉,边角被岁月磨得发亮,瓮口蒙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布角还绣着朵早就褪色的小雏菊——那是去年秋天装桂花酿时,她特意找出来的旧布。
“哗啦”一声,粗布被掀开,一股清甜的香气瞬间漫出来,像把整座秋天的桂树都搬进了屋。蹲在炉边添柴的夏棠立刻直起身,辫梢上的红头绳晃了晃:“顾盼姐,这是去年霜降前封的那坛桂花酿?我记得当时你还说,要等来年天暖了再开封!”
“可不是,”顾盼指尖蹭了蹭瓮沿的细灰,转身从碗柜里摸出个白瓷碗,用干净的木勺轻轻舀出小半碗。琥珀色的酒液里浮着几粒蜷缩的干桂花,在光线下透着淡淡的金,“前几日翻蒸笼布时瞧见它,想着今日日头暖,风也软,正好开封给孩子们解解馋。”
林舟刚把陈野那幅画着“家”字的纸页压进旧书里,闻言也凑了过来。安诺早已经踮着脚扒住瓮沿,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嗅,眼睛亮得像浸了蜜的樱桃:“香!比灶房里刚蒸好的糖包还香!顾盼姐,我能先尝一口吗?就一小口!”
顾盼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指尖沾了点瓮边的桂花碎:“小馋猫,这酒得兑温水喝,不然酒劲儿上来,该辣得你直跳脚。”说着便往白瓷碗里添了些晾温的开水,用勺背轻轻搅了搅。水与酒融在一起,香气更柔了,像春日里飘在巷口的柳絮,缠缠绵绵地绕在人鼻尖。
安诺捧着碗,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甜丝丝的暖意从舌尖滑到胃里,带着桂花特有的清润,她忍不住眯起眼睛,小脸蛋鼓成了圆鼓鼓的糖包:“像把整棵桂树都含在了嘴里!林舟哥,你快尝尝,比上次王老师带的樱花酥还甜!”
陈野也捧着自己的小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黑亮的眼睛却一直盯着瓮里的桂花:“顾盼姐,这桂花是去年秋天在巷口那棵老桂树上摘的吗?我记得那天风好大,林舟哥站在梯子上,落了满身的桂花,像披了件黄灿灿的衣裳。”
“记性倒好,”顾盼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择着刚从院里摘的青菜,菜叶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那天你非要帮着接桂花,结果小篮子没拿稳,大半桂花都落在了你的小鞋上,回家顾奶奶还笑你,说你是‘踩了桂花的小神仙’。”
林舟想起去年的光景,忍不住笑出声:“可不是,安诺那天也跟着凑热闹,举着个小布袋子在底下接,结果风一吹,桂花全吹进了她的小辫里。我帮她梳辫子时,梳下来好多桂花,落在盆里,连洗脸水都带着香。”
安诺听见这话,赶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辫,仿佛此刻还沾着桂花似的,小眉头皱了皱又舒展开,惹得众人都笑起来。灶膛里的火还没熄,橘红色的光映在斑驳的墙面上,把几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有的靠在桌边,有的落在灶台上,混着桂花酿的香气,暖得人心头发软。
正说着,巷口传来张大爷的声音,带着点气喘:“顾盼丫头,在家吗?老婆子让我来问问,你家的青菜苗还有没有?我家那几棵被鸡啄了,想补几棵。”
顾盼赶紧擦了擦手起身迎出去,刚到门口,就见张大爷手里拎着个粗布袋子,袋子口露出几颗饱满的栗子,壳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刚从后山捡的,今年雨水足,栗子长得格外好,给孩子们煮着吃。”张大爷把袋子往顾盼手里塞,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朵花,“刚走到巷口就闻见香味了,是不是去年的桂花酿开封了?我家老婆子昨儿还念叨呢,说去年喝着甜,今年要是有,想再尝两口。”
“有呢有呢!”顾盼赶紧回身,从瓮里又舀了碗桂花酿,特意多添了些温水,“张大爷您先在院里坐,喝口酿暖暖身子,等会儿我再给大娘送过去一碗,顺便把青菜苗给您拔好。”
张大爷接过碗,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喝了一口,眯着眼睛连连点头:“还是这个味儿!甜而不腻,暖乎乎的,比啥热茶都舒服。去年喝了你的酿,老婆子整个冬天都没怎么咳嗽。”
陈野捧着自己的小陶碗,轻轻走到张大爷身边,把手里的画本递过去:“张爷爷,你看我画的蚂蚁,还有我写的字!林舟哥教我的,这是‘家’字。”
张大爷凑过去,眯着老花眼仔细瞧了瞧。纸上的蚂蚁腿弯弯的,正围着一颗画得圆圆的栗子爬,旁边的“家”字笔画挤挤挨挨的,却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画得好,字也写得好!”张大爷笑着摸了摸陈野的头,掌心的老茧蹭得陈野的头发软软的,“我们陈野真能干,以后准是个会读书、会画画的好孩子。”
陈野听了,小脸蛋涨得通红,却把手里的碗往张大爷手边递了递:“张爷爷,你再喝口桂花酿,这个甜,你喝了也会高兴的。”
张大爷笑着接过,又喝了一口,起身道:“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去给老婆子送消息,让她也高兴高兴。等会儿你把青菜苗送过来,我给你拿几个刚蒸好的红薯。”
顾盼送张大爷到巷口,回来时见林舟正帮着夏棠把栗子倒进大铁锅里。栗子颗颗饱满,在锅里滚了滚,沾了些锅底的水渍。安诺蹲在旁边,手里拿着根小木棍,小心翼翼地在锅里拨弄着栗子,嘴里还念念有词:“快点洗干净,快点熟,我要给王老师留几颗最大的。”
林舟听见这话,心里轻轻一动。他想起王老师寄来的那块橡皮,上头印着小小的桂花,想必是照着自己画里的糖包印的;想起王老师的字条,笔画有点歪,却写着“井台记得,灶房也记得”;想起去年王老师蹲在井边修井绳,袖口沾了泥,却笑着接过安诺递来的野菊花。
“王老师要是在这儿,肯定也喜欢这桂花酿,”林舟摸了摸安诺的头,指尖蹭到她辫梢的蝴蝶结,“等栗子煮好了,我们留几颗最大最甜的,下次写信时,跟画一起寄给王老师好不好?”
安诺用力点头,小脑袋晃得像拨浪鼓:“好呀好呀!还要把桂花酿的香味也寄过去!可是……香味怎么寄呀?”
夏棠在旁边听了,笑着说:“笨丫头,我们可以把干桂花夹在信里呀!王老师一打开信,就能闻到香味了,就像我们站在他身边,给他递桂花酿一样。”
“对哦!”安诺眼睛一亮,立刻跑去屋里,翻出自己的小布袋子——那是去年装桂花的袋子,现在里面还留着几片干桂花。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片,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又踮着脚把桂花放进桌上的信封里,轻轻按平:“这样王老师就能闻到香味啦!”
顾盼端着刚拔好的青菜苗过来,见此情景,忍不住笑:“安诺真是个心思细的孩子。等会儿我再找个小瓷瓶,装些桂花酿,封严实了,也一起寄给王老师。虽然路上要走些日子,但酒是越放越香,王老师收到时,肯定更甜。”
陈野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铅笔,在画本上认真地画着什么。林舟凑过去一看,忍不住笑了——纸上画着一只小小的蚂蚁,正捧着一颗圆滚滚的栗子,栗子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陶瓮,瓮口飘着几缕代表香气的曲线。最底下,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甜”字,笔画间还沾着点铅笔末,像撒了层细盐。
“这是画给王老师的吗?”林舟轻声问。
陈野点点头,小脸上带着点羞涩:“嗯,我想让王老师知道,栗子很甜,桂花酿也很甜。”
灶火慢慢烧着,锅里的栗子渐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热气裹着栗子的香,混着桂花酿的甜,在巷子里慢慢弥漫开来。阳光透过院中的槐树叶,洒下点点碎金,落在安诺捧着的橡皮上,桂花印泛着淡淡的光;落在陈野的画本上,把“甜”字照得格外清晰;落在顾盼择好的青菜苗上,露水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夏棠坐在灶边,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火光跳了跳,映得她的脸暖暖的。她看着院里的几人,忽然说:“顾盼姐,明年秋天,我们还一起摘桂花酿酒吧?还要多摘些,给王老师也酿一坛。”
“好啊,”顾盼笑着点头,手里的青菜苗已经捆好了,“等明年桂花开了,我们就搬梯子,摘满满一筐桂花,酿两坛酒,一坛留着自己喝,一坛寄给王老师。”
林舟望着锅里翻滚的栗子,又看了看桌上的信封——里面夹着干桂花,等着装陈野的画和顾盼准备的桂花酿。他忽然觉得,这巷里的日子,就像这坛桂花酿,不用刻意去添什么,只要把日常的暖乎事——比如张大爷送来的栗子,孩子们画的蚂蚁,灶房里的烟火气,还有记挂着远方人的心意——一点点攒起来,封进时光的陶瓮里,日子久了,自然就会变得格外香甜。
锅里的栗子渐渐熟了,裂开了小口,露出里面金黄的果肉。安诺凑过去闻了闻,小鼻子皱了皱:“好香呀!顾盼姐,能先尝一颗吗?”
顾盼笑着拿起漏勺,舀出一颗栗子,放在凉水里浸了浸,剥去壳递给安诺:“小心烫。”
安诺捧着栗子,小口咬了一口,甜糯的果肉在嘴里化开,混着桂花酿的余味,她忍不住眯起眼睛:“真甜!比糖包还甜!林舟哥,你快尝,陈野,夏棠姐,你们也尝!”
几人围在锅边,捧着热乎乎的栗子,小口小口地吃着。阳光暖,风也软,槐树叶沙沙地响,灶房里的烟火气还没散,桂花酿的香还在飘。林舟看着身边的人——顾盼嘴角沾着点栗子屑,正笑着帮安诺擦嘴;夏棠手里拿着颗栗子,正给陈野演示怎么剥壳;安诺举着剥好的栗子,要往林舟嘴里送——忽然觉得,王老师贴在床头的画里,不仅有井台、灶房,有糖包和蚂蚁,更有这巷里的烟火气,这孩子们的笑声,还有这一碗碗暖乎乎的桂花酿,一颗颗甜糯糯的栗子。
毕竟,心里记着的暖乎事,无论隔着多远,都能像这桂花酿的香一样,轻轻悄悄地飘到彼此的心里,把日子烘得暖暖的,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