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的樟木还浸在夜色里,樟香混着露水的湿气飘进窗棂时,安诺正趴在书桌前翻爷爷的笔记。白天从张奶奶家带回来的缠枝莲草图压在笔记本上,张奶奶画的蝴蝶翅膀上沾着一点墨渍,像落了颗星子,和爷爷草图上那道歪歪扭扭的枝蔓叠在一起,倒像是蝴蝶正停在枝桠上歇脚。
“还没睡?”奶奶端着一杯温牛奶走进来,把杯子放在桌角,“明天还要去铁匠铺看王爷爷打铁件,早点休息。”
安诺嗯了一声,指尖却停在笔记里的一页空白处——这页纸的边缘有淡淡的墨痕,像是有人用毛笔蘸了墨,却没来得及写字,只在纸角晕开一小片灰黑色。她忽然想起白天张奶奶说的话:“你爷爷当年编竹帘时,总爱在空白纸上画瓦片,说戏台的屋顶要是漏了,再好的木雕和幔帐也没用。”
“奶奶,爷爷当年修戏台的时候,屋顶的瓦是哪里来的?”安诺抬头问。
奶奶在她身边坐下,手指拂过笔记上的空白页,眼神飘向窗外的夜色,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是村里的老瓦窑烧的。那时候村西头有个瓦窑,烧瓦的是刘师傅,你爷爷和他是同乡,当年修戏台,特意请他烧了一百二十片青瓦,说‘青瓦耐用,下雨的时候,雨声落在上面,像打鼓,和戏台上的唱腔配着,好听’。”
“刘师傅现在还在村里吗?”安诺追问。
“在呢,瓦窑早就停了,他年纪大了,就在家种种菜,偶尔帮村里人家修修屋顶。”奶奶笑着说,“你小时候调皮,爬上戏台的屋顶,踩碎了两片瓦,还是刘师傅过来帮忙换的,他当时还说,‘这丫头,和你爷爷一样,都喜欢往戏台上跑’。”
安诺的脸颊有点发烫,她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但奶奶的话让她忽然想去看看戏台的屋顶。她把笔记合上,接过牛奶喝了一口,温意在喉咙里散开:“明天看完王爷爷打铁件,我想去戏台看看屋顶的瓦。”
奶奶点点头:“也好,让江树陪你一起去,屋顶滑,注意安全。”
第二天清晨,安诺和江树刚走到铁匠铺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比昨天更响,更有节奏。王铁匠正站在铁砧前,手里握着铁锤,用力砸向烧红的铁坯。铁坯在火里烧得通红,像一块融化的红宝石,被王铁匠放在铁砧上,一锤下去,火星四溅,落在地上,像一串转瞬即逝的红珠子。
“来了?”王铁匠看到他们,手里的锤子却没停,“刚好,第一片莲花铁支架快打好了,你们看看。”
他把铁坯放进冷水里,“滋”的一声,白烟冒起,空气中弥漫着铁屑和水汽混合的味道。等白烟散去,他拿起铁支架——那是一片小小的莲花,花瓣的弧度和模具上的一模一样,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虽然还是银灰色的铁,但已经能看出当年爷爷说的“仙气”。
“真好看!”安诺伸手想去摸,却被王铁匠拦住了。
“还烫着呢。”王铁匠笑着说,把铁支架放在一边的木板上,“等凉了,你们再仔细看。对了,你们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们看完您打铁件,想去戏台看看屋顶的瓦。”江树说,“奶奶说当年的瓦是刘师傅烧的,我们想问问他,现在还能不能找到一样的青瓦。”
王铁匠点点头:“刘师傅的手艺好,当年的青瓦烧得结实,就是这几年没人管,屋顶肯定有几片瓦碎了。你们去找他,他肯定有办法。我这里上午就能把莲花铁支架打好,下午你们要是有空,来帮我把铁钩的坯子烧一烧。”
“好!”安诺和江树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在铁匠铺待了一个小时,看着王铁匠把莲花铁支架打磨好。凉透的铁支架摸起来冰凉,但安诺却觉得手里暖暖的——这是爷爷和王铁匠的心意,是他们用一锤一锤敲出来的温暖。
离开铁匠铺,两人往戏台走去。戏台的屋顶果然如奶奶所说,覆盖着一层青瓦,但很多瓦片上都长了青苔,有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瓦片的裂缝,露出里面的木梁。安诺顺着戏台侧面的梯子爬上去,江树在下面扶着梯子,叮嘱她:“慢点,小心脚下。”
屋顶的瓦片很滑,安诺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一步都踩在瓦片的中间,生怕把瓦片踩碎。她蹲下来,手指拂过瓦片上的青苔,青苔湿漉漉的,沾在指尖,带着泥土的气息。瓦片的颜色是深灰色的,边缘有些磨损,上面有淡淡的纹路,像是烧瓦时留下的印记。
“安诺,你看这片瓦!”江树在下面喊,指着屋顶边缘的一片瓦,“上面好像有字!”
安诺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蹲下来仔细看。那片瓦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刻痕,像是用小刀刻的,虽然被青苔覆盖了一部分,但依然能看出是一个“安”字,和爷爷木尺上的“安”字一模一样。
“是爷爷刻的!”安诺的心跳加快,她小心翼翼地把瓦片上的青苔擦掉,“你看,这个‘安’字的写法,和木尺上的一样,左边的‘宝盖头’有点歪,右边的‘女’字撇画很长。”
江树也想爬上来看看,但梯子太陡,安诺拦住了他:“你在下面等着,我把这片瓦取下来给你看。”她小心地把瓦片从屋顶上取下来,瓦片很沉,边缘有点锋利,她用袖口裹住,慢慢爬下梯子。
江树接过瓦片,仔细看着上面的刻痕。“真的是你爷爷刻的,”他说,“你看,瓦片的背面还有一个‘刘’字,应该是刘师傅的记号。”
安诺把瓦片翻过来,背面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刘”字,刻得很轻,像是怕破坏了瓦片的结构。她忽然想起奶奶说的,爷爷当年请刘师傅烧了一百二十片青瓦,说不定每一片瓦上都有爷爷和刘师傅的刻痕。
“我们去找刘师傅吧!”安诺说,“他肯定知道这些刻痕的故事。”
两人按照奶奶说的地址,往刘师傅家走去。刘师傅家在村西头,靠近旧瓦窑的地方,院子里种着几棵梧桐树,树下放着一堆旧瓦片,看起来都是当年瓦窑烧的。刘师傅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把旧瓦刀,在磨一片碎瓦。
“刘爷爷,您好!”安诺走过去,把手里的瓦片递给他,“我们是安诺和江树,想问问您,这片瓦是不是当年您给戏台烧的?”
刘师傅接过瓦片,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刻痕,眼睛一下子亮了:“是!是我烧的!这个‘安’字是老安刻的,这个‘刘’字是我刻的!当年我们约定,每烧一片瓦,他刻一个‘安’,我刻一个‘刘’,说这样,戏台的屋顶就有我们两个人的心意,不容易漏雨。”
他放下瓦片,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年烧瓦的场景还在眼前,现在戏台的瓦都长青苔了。你们怎么想起看瓦片了?”
“我们在修戏台,”江树说,“发现屋顶的瓦有几片碎了,想问问您,现在还能不能找到一样的青瓦,或者您能不能再烧几片?”
刘师傅摇摇头:“瓦窑早就停了,烧瓦的窑火也灭了十几年了,我这双手,也烧不动瓦了。”他看着院子里的旧瓦片,“不过,当年烧戏台的瓦时,我多烧了二十片,说万一以后需要换瓦,能用得上,现在还放在仓库里,你们要是不嫌弃,就拿去用。”
“真的吗?太好了!”安诺兴奋地说。
刘师傅领着他们走进仓库。仓库很小,里面堆着很多旧农具和旧瓦片,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走到仓库的角落,搬开几个旧箩筐,露出下面的二十片青瓦。这些瓦和戏台上的瓦一模一样,颜色是深灰色的,上面也有“安”和“刘”的刻痕,只是没有长青苔,看起来比戏台上的瓦新一些。
“这些瓦我一直放在这里,定期拿出来晒晒太阳,怕受潮发霉。”刘师傅拿起一片瓦,“你们看,这些瓦的质地和当年的一样,都是用村西头的红土烧的,烧了三天三夜,才烧出这个颜色。老安当年说,红土烧的瓦,下雨的时候不会打滑,而且颜色深,吸热,冬天的时候,屋顶上的雪化得快,不容易压坏木梁。”
安诺拿起一片瓦,手指拂过上面的刻痕。“安”字的刻痕很深,像是爷爷用了很大的力气,而“刘”字的刻痕很轻,像是刘师傅怕伤到瓦片。她忽然觉得,这两片刻痕,就像爷爷和刘师傅的性格,一个执着,一个温和,却又互相配合,把每一片瓦都做得那么用心。
“刘爷爷,您能和我们说说当年烧瓦的故事吗?”安诺问。
刘师傅坐在仓库的旧木箱上,开始讲当年的事。他说,当年爷爷找到他,说要烧青瓦修戏台,他一开始不同意,说烧瓦太累,而且不赚钱。但爷爷天天来他家里,帮他喂猪、种菜,还陪他喝酒,说“老刘,戏台是村里的脸面,我们这些同乡,得一起把它修好”。后来他被爷爷感动了,就答应了。
烧瓦的时候,爷爷每天都来瓦窑帮忙,从和泥、制坯,到装窑、烧火,每一步都跟着学。有一次,窑里的火快灭了,爷爷半夜爬起来,冒着大雨去山上捡柴,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却笑着说“火没灭就好,瓦片不能烧坏”。还有一次,制坯的时候,爷爷不小心把手上的血滴在了坯子上,他说“这样也好,瓦片上有我的血,以后肯定更结实”。
安诺听得入了迷,她仿佛能看到爷爷在瓦窑前忙碌的身影,看到他浑身湿透却依然笑着的样子,看到他把血滴在坯子上时的坚定。原来爷爷为了戏台,付出了这么多,不仅仅是设计和监督,还有这些默默的付出,这些藏在瓦片里的心意。
“老安是个好人啊,”刘师傅感慨道,“他心里装着戏台,装着村里的人。当年戏台修好的那天,他拉着我去看戏,坐在台下,听着戏台上的唱腔,看着屋顶的青瓦,说‘老刘,你看,我们烧的瓦,在上面多好看,以后下雨的时候,我们再来听雨声’。可惜啊,后来他走了,我就再也没去过戏台。”
安诺的眼睛有点湿润,她握住刘师傅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是常年烧瓦留下的痕迹。“刘爷爷,等戏台修好了,我们一定请您去看戏,坐在台下,听雨声落在青瓦上,像当年一样。”
刘师傅点点头,眼里露出欣慰的神色:“好,好,我等着那一天。”
离开刘师傅家的时候,安诺和江树搬了二十片青瓦,用绳子捆好,放在江树的自行车上。刘师傅一直送到门口,叮嘱他们:“换瓦的时候要小心,把碎瓦取下来,再把新瓦放上去,用水泥封好,别让雨水漏进去。”
“我们知道了,谢谢您,刘爷爷!”安诺说。
两人推着自行车往戏台走去,青瓦在自行车后座上轻轻摇晃,发出“叮叮”的声音,像是在和路上的行人打招呼。路过茶馆的时候,李爷爷和几个老人正在门口聊天,看到他们,都围了过来。
“这是哪里来的青瓦?”李爷爷问。
“是刘师傅当年多烧的,给戏台换瓦用的。”江树说。
“好啊!好啊!”李爷爷笑着说,“当年老安和老刘一起烧瓦的事,我们都知道,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存货。你们放心,换瓦的时候,我们几个老头子来帮忙,人多力量大。”
其他老人也纷纷点头:“我们也来帮忙,搬瓦、递工具,都行!”
安诺和江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感动。他们知道,修戏台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也不是陈木匠、王铁匠、张奶奶、刘师傅几个人的事,而是整个村子的事,是所有关心戏台、关心爷爷的人的事。
到了戏台,安诺和江树把青瓦放在戏台的墙角,然后爬上屋顶,开始清理碎瓦。江树在下面递工具,安诺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把碎瓦取下来,放在一边。阳光越来越烈,晒得她的后背发烫,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瓦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累,因为她知道,每取下一片碎瓦,就离修好戏台更近一步;每放上一片新瓦,就离爷爷的心愿更近一步。她仿佛能看到爷爷站在台下,笑着对她说:“丫头,做得好,这瓦放得真稳。”
中午的时候,李爷爷和几个老人果然来了,手里拿着工具和水。他们有的帮着搬瓦,有的帮着清理屋顶的青苔,有的则在下面给安诺和江树递水。戏台周围一下子热闹起来,充满了欢声笑语。
安诺坐在屋顶上,看着下面忙碌的人们,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心里暖暖的。她想起爷爷笔记里的一句话:“戏台不是一个人的戏台,是所有人的戏台,只有大家一起努力,它才能一直站在这里,一直热闹下去。”
夕阳西下的时候,屋顶的碎瓦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新瓦也放上去了二十片。安诺从屋顶上爬下来,虽然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但心里充满了成就感。她看着戏台的屋顶,新瓦和旧瓦混在一起,深灰色的瓦面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淡淡的光,像是爷爷和刘师傅的笑容,温暖而明亮。
“明天我们继续来换瓦,”江树说,“争取把所有的碎瓦都换完。”
安诺点点头,她看向远处的群山,夕阳把天空染成了金色,云朵像棉花糖一样,飘在了天空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