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花13
“啪——啪——啪”，缓慢的掌声在大堂回荡。
美洛迪自桌沿跳下，他边走边鼓掌，迈着轻快的步伐，带过一股凉风。
一步。
“果然，还得是你。”他的声音里还残留着被戳破心事的细微震颤。
两步。
“但在回答你的问题前。”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三步。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他绕路，停在沙发后，将墨镜推上额头，声音陡然压低，带着某种危险的试探，“你觉得自己现在是苏维埃吗？”
咖啡和酒精的气息依旧萦绕在周围。
阿纳托利没有回头。
美洛迪噗嗤一下笑出声，笑声却略显干涩。
他在后方直勾勾盯着阿纳托利，等待着回复。
“要是我说，我现在只是阿纳托利呢？”阿纳托利的声音比平时更沉，酒精的余威压在他的语调里，“你的擅自期待落空了吗？”
他缓缓转过头，金色的独眼直视对方，“你失望了吗？”
“我现在可以是人类。”
“也可以是个死而复生的行尸走肉。”
“你希望如何看待我呢?”
他注意到美洛迪扶在沙发靠背上的指节有些泛白。
对危险的直觉让他不要继续说下去，但酒精的催化，以及梦中那道疑似“落荒而逃”的背影，使他继续开口。
“你想怎么做？”
“是逼我承认我是苏维埃。”
“还是在这里直接杀死我，表示你不可能接受一个成为‘人’的阿纳托利?”
美洛迪伸手的瞬间，阿纳托利沉默地闭上了眼。
果然吗。
真是可惜，我本期待为能见到不一样的你。
从前，你问我走上修正道路是什么感觉。
拜你所赐，那种感觉是从灵魂到身体都被撕裂的痛苦，是无数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沸腾的疯癫。
你说你会引以为戒，你会成为最好的那个，不会我的重蹈覆辙。
现在的你，有做到吗？
预想中扼住脖颈的触感传来，那双修长的手抵住了他的喉管。
脆弱的器官被威胁的感觉本该令人类的身躯发颤，但阿纳托利无比平静。
他想再赌一把。
赌那道雪原空坟前未曾落下的枪响，赌那杯被推过来的“自由之风”，赌他对自己这位曾经的宿敌的了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晚风徐徐扫过面颊，带着柔柔的凉意。
“……你总是那样直白，牙尖嘴利。”美洛迪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掺杂着咬牙切齿。
“你是苏维埃，又不只是‘苏维埃’。”
“这几十年来我不断质问自己，我在意的是和我势均力敌、能让我感觉到真正的刺激感的你，还是竭力竞争、渴望将我比下去、亲手建立属于自己的理想国的你？”
“我得承认我很享受那时你眼中只有我的感觉，被关注着，只属于我才能拥有的眼神。”
“我们眼中只有彼此，看不见任何人。”
“但这几天，我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
美洛迪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是耳语，“看见了……一个会喝下我做的那杯怪东西的傻子。”
阿纳托利知道自己赌对了。
那双手没有再收紧，它们蹭过他的喉结，然后松开。
当他想活动活动因为注意力过于集中而有些僵硬的颈椎时，下一秒，却发生了令他无法想象的事。
美洛迪伸出双臂从背后轻轻箍住阿纳托利，金发垂落，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竟然能成为人类。”
“你竟然真的有在做一个普通人。”
“我会嫉妒的。”
是个危险的钳制动作，温和却又展示着十足的压迫感。这样的姿势只要稍一用力便能拧断人的脖子，但那胳膊只是虚虚搭着，最终呈现的竟像是一个……拥抱。
“你知道吗，你死后那几年，我看着你曾经的国民变卖你的一切，否定你的一切，他们求我用我的自由民主拯救他们。”
“我属于国的那一部分为这种情景欢呼雀跃，它多想高声庆祝啊，事实上也这么做了，那可真是举国欢腾的壮观景象。”
“但属于‘我’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私心，”他的手臂收紧了些许，“它却在质问，他们怎么能这么做?他们怎么敢这么做！你不该被这么作践，你不该是这么个结局，你给我站起来再同我作对百年！”
温热的吐息在阿纳托利颈侧的皮肤边游走。
“我的孩子们惧怕你厌恶你，因此我也憎恨你。”
“我自诩没人能控制我，没人敢踩在我头上，但我清楚的知道，我们身不由己，这是我们的宿命。”
“有独立的思想有自己的身体那应该是个自由的人。”
“那么……我们自由吗？”
面对这一连串几乎冲破枷锁的诘问，阿纳托利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抬手，指尖搭上美洛迪箍在自己身前的小臂：“你知道，作为国灵，是无法真正回答这个问题的。”
美洛迪似乎笑了。从阿纳托利的角度看不到这个笑容，只能从肩头传来的细微震动判断，那绝不会是一个愉悦的笑容。
“我也和曾经的你一样，听见了无数声音。”
“他们对我说：‘你的身躯已经开始腐烂，你的思想正被侵蚀，你的行动不再由心。你的人民口口声声说爱你，背地里做的又是什么？’”
“他们会说‘我爱你，祖国，我爱你’……但我好疼。和被枪打穿、和浑身骨头被碾碎的疼都不一样，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撕扯。”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野狗不需要墓碑，狂奔至腐烂就好。
美洛迪从诞生之初，就注定要向着未知的荒原狂奔至死。
偏执、贪婪、癫狂、强烈的占有与控制欲是他的底色。但在理想主义的星火短暂与他并肩而行的那段岁月里，他也曾不可抑制地炽烈燃烧过。而那火焰最初的光源，正是眼前这个人。
他抬起头，发梢蹭过阿纳托利的颈侧，带来细微的痒意。
这一次，阿纳托利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
美洛迪的嘴角翘起一个浅淡的弧度，眼神却是僵冷的，压抑着麻木过后汹涌的情感。
那是终于将积压的情绪宣泄出口的神情。
“……现在感觉畅快些了吗？”阿纳托利转过头，与他的视线相接。酒精让他的目光比平日更不加掩饰。
“你想说的，远不止这些吧。”听到一半他便明白了，美洛迪并非真要他回答什么，他只是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倾听者，一个能承接他所有“不该存在”的言语的人。
他只是……需要将那些未能说尽、无法说清的话，在此刻彻底倾吐出来。
美洛迪总算松开了手臂：“确实舒坦了不少。”
随即，他从沙发后绕到阿纳托利面前，姿态明显轻松了许多，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了。没错，是寂寞。一种……无人能并肩、也无人能理解的寂寞。”他意外地坦诚。
“然后嘛……”美洛迪脸上惯常的、浮于表面的笑容重新浮现，但这笑容里似乎注入了一点真切的血肉，眉眼弯起，竟有几分生动活泼的狡黠，“我想做一件疯狂的事，需要你的配合。”
闻言，阿纳托利挑眉：“说来听听？”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像是被对方那片刻的失控与坦诚所触动了。
“关于‘自由’，我好像找到了一点答案。”美洛迪眨了眨眼，眼底那抹蓝色在灯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我决定，就这两个月，我将只是美洛迪。”
“而我希望，由你来成为‘美洛迪’的第一个朋友。”
阿纳托利彻底怔住。
这真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
确实疯狂。竟然想做两个月的“自己”。
阴险狡诈、利益至上的美利坚……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狂妄至极。
但若不狂妄，也就不像他了。
阿纳托利低下头，继而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笑声低沉而轻松。
斯拉夫人银白的发丝与冷调的皮肤常令他显得过分冷峻，但此刻的笑容却异常柔和，如同西伯利亚雪原上空终于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
这笑容本身，已是最好的回应。
美洛迪微笑着对他伸出右手，神情是罕见的认真与郑重：“那么，重新认识一下。我的名字是美洛迪，一个擅长数理化的大学生，喜欢世界上除英国菜以外的所有东西。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阿纳托利稳稳地回握住那只手。
此刻，这只手寻求的不再是较量，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的名字是阿纳托利。一名偏好数学的作家，目前暂居莫斯科。很高兴……‘再次’认识你，美洛迪。”
未被眼罩遮蔽的那只金眸不再像凝固的金属，它像静静流淌的温热麦芽酒，清晰地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A perfect day！”美洛迪的语气重新变得轻快飞扬，却不再是直播时刻意营造的夸张，而是染上了真实的愉悦，“此情此景，我们本该开一瓶好酒，或者再煮一壶咖啡庆祝一下。”
“只是……”他话音一转，忽然侧头望向大堂边缘那片漆黑的走廊阴影处。那里，不知何时隐约浮现出数个模糊扭曲的“人影”，“有几盏不太识趣的电灯泡在，我可喝不尽兴啊。”
他扬声对着那片阴影说道：“今晚能不能请你们滚远一点呢？”
没有回应。只有空气中的温度似乎骤降了几分，弥漫起阴冷的气息。
美洛迪转回头，对着阿纳托利利落地一挥手，脸上扬起个混合着兴奋与战意的笑容。
“看样子是谈崩了。那么现在，阿纳托利先生的新朋友兼临时保镖，将要对这些不识好歹的幽灵执行一点小小的‘正义制裁’！某位体质特殊的‘唐僧’，就请乖乖待在安全区里吧。”
“看不出来，你对《西游记》还挺了解。”
“当然，我博学多才。”美洛迪潇洒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对指虎，利落地戴好。
指虎与空气摩擦发出破空的锐响。
今夜，注定仍是不平静的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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