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灯2
“叭——叭——叭”
加拉哈德的思绪被的士鸣笛声打断，他打的车到了，司机是位年轻的女士。
“先生，是‘超绝糖浆帝’吗？”网名被一本正经念出，他倒也没觉得羞耻。
“是的，目的地确认了吧。”加拉哈德把行李箱拉到后备箱。
“当然，黎山峪水镇对吧，偏是偏了点，寻常司机可能不认识，但我可是从那地方出来的。”女人微笑着。
“出发吧。”他坐上副驾驶。
“行。”女人开着车，突然道：“你刚刚笑得很好看。”
加拉哈德这才察觉到自己沉浸在回忆里时一直是带着笑意的。
“哈哈，谢谢你的赞美。”他摇下车窗感受野外的风，随即几滴雨飘落在脸上。
乌云聚拢后是闪电，种花家夏季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加拉哈德本来还想继续回忆阳光明媚的那天，被这雨一干扰，却联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是从美洲返回伦敦后的一个夜晚。
屋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十三州被英叫出门迟迟未归，加便在住处的后门坐下等待。
后门是他们约定俗成的晚归进屋处，他在这里一定可以等到十三州。
雨声淅淅沥沥，雷鸣接连不断，他抱着胳膊在门边却越来越困，最后合上了双眼。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身边凉气变重，还冒出股海藻味儿。
这栋宅子的门廊非常宽，屋檐的雨水不可能飘到门边，但他的确感觉到有水落在头顶和身上。
有湿漉漉的什么东西垂到脸颊旁，他睁开眼，一个人背光低头，双手撑在他身后的门板上。闪电照亮小部分天空，也照亮了这人惨白的脸。
是十三州。
少年的长发散开，被水浸湿后贴在脸上、肩上，大部分粘在一起，一绺一绺的，落在加的上半身。白色的衬衣也湿透了，有些暗色晕染在上边。
十三州的眼睛毫无焦距地盯着加，竟有些恐怖。
“你怎么了？”加心中一紧，立刻伸手扶住十三州冰冷的手臂，触手的冰凉和粘腻的血迹让他心脏几乎漏跳一拍。
十三州张了张嘴，偏头咳出些碎掉的内脏，加这才惊觉那衣服上的暗色是血。
他急切地想站起身查看十三州的伤势，但十三州却用身体的力量固执地将他困在原处，那双失去焦点的蓝眼睛里翻涌着加看不懂的、近乎偏执的情绪。
十三州总算开口说话，那声音呕哑，带着很重的气音，“我会成功。”
没等加回应他，他又自顾自念着。
“我一定会成功。”
“我会得到我想要的自由。”
“像只真正的鸟一样。”
十三州双腿脱力滑倒在加面前，但他还是伸出手抚摸着加的脸。冰冷的指尖扫过加的眼角，惹得他泛起一丝寒意。
“听话，听话。”那声音像命令，又像哀求。
“希望你能理解我。”
“我不会放弃。”
“不会食言。”
“你，不准，背叛。”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四周安静了下来，没有说话声，也没有了雷鸣。
加注意到十三州的一条腿姿势怪异，似乎已经折断。
他小心翼翼地将十三州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支撑起他大部分的重量，将他送回房间。
他能做的不多，要么等英派医生来，要么就只能等待十三州自己的恢复力发挥作用。
那天晚上英把十三州叫出去到底做了什么，加无从知晓，他复原后亦只字不提。但某些东西已然改变。
十三州不再与他亲近，联络线人的事也不再让他知晓。
终于在某一天，十三州到他房间。
十三州笑容明媚，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最后那几句却让加脊背发凉。
“哥哥，在美洲做的那些事，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对吧。”
“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有时候会断片，不记得某个时间段做了什么？”
“那是因为……你的意识被人民影响了。”
“你家的孩子们不想脱离宗主国，所以你去向父亲告发了我，我因此受到了父亲的'教训'。”
加的心彻底凉透，被撕裂的痛楚和巨大的冤枉感扼住了他。
他急切地伸出手，想解释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
他没法反驳，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做的事。
“不过，你应该不知道自已做了这些，所以，我不怪你。”十三州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宽恕的意思，但这比指责更让加窒息。
十三州没有理会加伸出的手，他坐在窗边，望着远方的蓝天与悬崖。
“我来和你道别。”
“下次见面，你会看到一个全新的我。”
说完这句话，十三州就从阳台翻了出去，接着是几声枪响和东西破碎的声音，还有吵吵嚷嚷的佣人和他们的脚步声。
加听到了英的质问，但没听到十三州的声音。
他冲出门，只见十三州被英和一帮人逼到了悬崖边。
英念旧，他们住的地方是他在英国最喜欢的城堡，建在峭壁上，悬崖下面就是汹涌的大海。
“你还想再当一次'飞鸟'吗？”领头的英举着左轮对准十三州，“给我回来。”
“哦，父亲，第一次也没人捞我啊。”十三州微笑着，那笑容自信又灿烂，好像所有的阳光都照在他脸上。
“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
“砰！”
断掉的头发飞散在空中，十三州躲过第一颗子弹，然后转身跳下了悬崖。
“Good bye。”那抹金色从悬崖边消失。
“等等！”加从人群后面冲上来，但什么也没抓住。
他趴在崖边往下看。
海浪不停地拍打着悬崖，发出巨大的轰鸣。
浪花翻滚，水珠四溅，海水在崖底碎成亮晶晶的碎片，海风呼啸着吹过海面，层层波浪上面居然有几艘小船。
十三州被船上的安全网接住，他抬头朝加挥了挥手，长发在风中飞扬。
那一刻，加心里充满了失去的恐惧，却也为十三州获得的自由感到一丝欣慰。
英派出去的人没追上十三州，他们到北美后不久，就爆发了反抗运动。
后来十三州变成了短发，他剪去那头金色的绸缎，就像剪去了过往。
战场上两人遥相对望，十三州警告加不要帮助英进行镇压。
十三州的行动迫使英把一半兵力放在加拿大，减轻了英军对大陆军的压力。
少年如愿以偿获得了独立。那时候还没人知道，这场战斗中诞生的是怎样一个惊艳又可怕的怪物。
1867年，在那场撕裂血肉、重塑骨骼的内战硝烟终于散尽后，落日余晖下，是一片缓慢愈合的土地。
在这片沉重而崭新的背景中，十三州……不，美利坚与加再次正式见面。
他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纤细倔强的少年，财富与权力的火炉将他锻造成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
挺拔修长的身躯填满了裁剪精良的军服，肩膀宽阔得足以扛起一个时代的野心。
当他大步走来时，空气中仿佛都震颤着某种无声的频率，那是股蛮横的生命力。
美利坚脸上带着笑，那是个极具感染力甚至能灼伤人视网膜的张扬笑容，还有那双变得更加锐利的湛蓝色眼睛。
他的笑容里充满了绝对的自信，以及对自身强大实力的炫耀。
“下午好！”
他扬声喊道，声音洪亮，带着久违的亲昵，却再也不似是记忆中少年那清越的嗓音。
没等加做出任何回应，美利坚已经张开手臂，以近乎掠夺的姿态，猛地将他拥入怀中。
力道大得惊人，勒得加的后背脊椎微微发疼，像是要将他的骨骼也烙印上这份不容拒绝的热情。
加的脸颊被迫贴上对方军服的布料，上面残留着淡淡的皂角味，还有一丝……硝烟与钢铁的气息。
美利坚的手臂紧紧箍着他。
“恭喜，我的兄弟。”
他的声音紧贴着加的耳廓响起，胸腔的震动透过紧贴的身体清晰地传递过来。
那声音低沉下去，刻意放缓了语速。
“你也自由了。”
有温热的气息扫过加的耳尖。最后几个字，美利坚几乎是咬着音节说出来的。
那是一句简单的祝福。
加僵在这个有力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里，迟疑地抬起手臂，手掌最终轻轻落在了对方的背脊上。
触手所及之处，是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也是一个时代无可阻挡的脉搏。
这一刻，没有枪声，没有海涛，没有悬崖边的诀别。
只有这个几乎要碾碎骨头的拥抱，以及拥抱背后，那已然降临的变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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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的雨渐渐停歇，的士已经驶入深山。山林笼上一层浅浅的白纱，几束阳光穿破雾气。
目的地到了。
加拉哈德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将那漫长回忆带来的复杂心绪缓缓压回心底最深处。
无论过去如何，现在，他能时常与美洛迪见面，就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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