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神木。”
“!”
墨燃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段光华流淌的断枝。
这是……炎帝神木?!
传说中在东海之极,无人抵达的地方,生长着的那种千万年的圣树?墨燃活了两世,行走江湖多年,又怎么会不知道炎帝神木的传说。
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可以淬炼成比神武更强悍的神兵利器。
甚至可以襄助凡人飞升,直接脱离轮回之苦,永立仙班。
怀罪显然也是知道这些传闻的,他轻声道:“神木有灵,炼入灵核,可不日飞升,成为仙人。……我就再也不用受炼狱诅咒,从此,可解脱了。”
墨燃猛地想起了关于怀罪的传言。
坊间说他拒绝了天界的邀约,从此长留人间。难道真相其实是他炼化炎帝神木未果,失败了吗?
“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将这段神木据为己用。有一段日子,我甚至觉得这是天意,是上苍怜悯我,原谅了我,不想让我堕入地狱受苦,所以才会让这段神木因为机缘巧合,来到我的身边。”
船舱里,怀罪摩挲着那一段神木,眼中闪着渴望与迷茫,他的神情是那样矛盾,一如墨燃耳边回荡着的嗓音。“但是,我曾在一卷古籍上读到过,炎帝神木和女娲遗土是一样的,凭着这段神木,可以创生出一个活生生的人。”“什么?!”
墨燃大吃一惊,后退半步,若非他在这回忆画卷中不过是个虚渺的人,恐怕此刻已碰翻了旁边的鱼篓网绳——
炎帝神木可以再造活人?
“炎帝木,女娲土,伏羲琴,这三样原是三皇创世的神器,灵力极纯,相传天地间的第一批无量上仙都是由这些神器所创生。我得了一段炎帝木,即便没有神农通天彻地的法力,想要塑人亦非难事。就如同通天太师死后,其母以莲藕重塑其身,我最终下定决心,决意拿这一截神木,绘刻成楚小公子的模样。”
墨燃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晕。
雕刻成……楚小公子……楚澜的模样?
怀罪说:“我想还恩公一个儿子。”
墨燃喉间干涩至极,仿佛有什么堵住了,半天才喃喃道:“不可能……”
画卷中,无悲寺晚钟响起,暮色四合。
倦鸟也归巢了,僧侣们衣袂飘飘,宽袍大袖自廊庑下而过。
怀罪大师坐在禅房里,门窗紧闭,伴着青灯古佛,悉心地一点一点雕琢着,他不敢妄自下刀,在拿炎帝神木重塑活人之前,已经刻过了成百上千的偶人,直到惟妙惟肖,和记忆中的楚澜一模一样]
墨燃炎帝神木!?
夏孟洛还没发完呢,放完再说
[这天晚上,他终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炎帝木,在端详了许久之后,慎重而仔细地,落下了第一刀。
木屑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就散作了金粉。
他每一笔刻落,都尽了最大的努力,每一笔刻落,眼前都是那两位故人的身影。百年的时光就在刻刀之下跌宕起伏,老僧把头颅埋得很低,脖颈仿佛早已被罪孽压断。
“我就此闭关,在寺庙之中,花了整整五年时光,才终于将‘楚澜’刻完。”
墨燃木僵地朝怀罪走去,他看着僧人缓缓放下刻刀,已是最后一笔了,星星点点的余灰被怀罪拂落。
怀罪颤抖着摩挲过那木雕公子的脸庞,衣冠,他哭了,跪在地上,不住地向那一尊木像叩首。
墨燃呆呆地看着案几之上,摆放着的那一尊小像。
神木为身,愧疚为刃。
小小的身躯,却是楚晚宁孩提时的模样。
此时正值傍晚,钟声叩响,天地之间只剩下最后一点残阳血色,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几案上。
日暮钟声遍传寺庙,院外有僧侣在焚烧柏木与松叶,馥郁的香味里还沾染着一些苦涩与清冷。
夜晚将至,禅院安宁。
“就叫你,楚晚宁罢。”
…………
楚晚宁也已知道这一切了,他的心,该有多痛呢?]
楚晚宁什……什么?我竟是……炎帝神木!?(内心如惊涛骇浪般翻涌,震惊与难以置信交织成一片)
薛蒙怎……怎么可能!……师尊……(内心仿佛被一股寒意攫住,难以置信地颤抖着声音)
墨燃师尊!您怎么了?!(心中骤然一紧,目光死死落在那倒下的身影上,呼吸仿佛在这一刻停滞。难以抑制的恐惧与担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令声音都微微发颤脑海中一片混乱,脚步却已不受控制地冲上前去,试图扶住他单薄而冰冷的身体)
楚晚宁无法承受这般事实,眼前一黑便晕厥了过去。的确,那并非活生生的人,而是炎帝神木。若换作其他任何人,恐怕也都难以接受这样的真相吧……
薛正雍玉衡!(声音里满是无法掩饰的担忧,那呼唤带着一丝颤抖)
夏孟洛放心,只是晕过去了,他一时接受不了,一会就能醒吧,让他消化一下(面无表情但内心也是极其的担心)
夏孟洛我们接着放,还是怎么样?
墨燃我想要了解师尊的过往,想要知晓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风雨……(话语中满溢着担忧之情)
[不是活人。
无父无母。
只不过一截枯木,一滴鲜血。
在天地之间茫然不知地,活了三十余年。
“神木有灵,滴血为人后,就真的如我所愿,变成了楚澜小公子的模样。我将他放在寺院里养大,收他作徒,慢慢地,他长大了,开始问我自己的身世,问我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墨燃看到小时候的楚晚宁坐在怀罪大师身边,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问:“师尊,你一直说我是被你从雪地里抱回来的,那你到底是在哪里把我抱回来的呢?”
怀罪的目光投向了远山寒黛处,他出了一会儿神,而后叹息似的道出了两个字。
“临安。”
“所以我是临安人吗?”
“嗯。”
“可我从来都没有出过寺院,临安是什么样的,我都不知道。”楚晚宁显得有些沮丧,“师尊,我想下山去看看外面。我……想去看看临安。”
幻象渐渐淡去,无悲寺渺远了,随之而来的是艳阳灿烂的江南夏景。
正是六月,荷塘里藕花娇艳端正,芳菲扑鼻,比夏司逆还要小一圈的楚晚宁踢踢踏踏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怀罪跟在他后面。
“晚宁,你慢一点走,当心摔着。”楚晚宁笑着回过头来。
那是墨燃从来没有见过的稚嫩青涩,无忧无虑的笑脸。
“好啊,我等师尊。”
那时候的楚晚宁,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小僧袍,没有落发,扎了个小髻,头上顶着一张荷叶,那荷叶还沾着些晶莹剔透的露水,衬得楚晚宁的脸庞愈发纯澈、明朗。
怀罪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好了,看过西子湖了,接下来你想去哪里?”“去吃些东西好吗?”
“那就……”怀罪顿了顿,“去城里吧。”
他们相携进城,墨燃就走在他们身边,他看着楚晚宁顶着荷叶,连自己的膝盖都不到,心中又是怜爱,又是难过。
他伸出手,明知道无法触碰幻境里的人,却还是伸过去,摸了摸楚晚宁的头。
“嗯?”
岂料这一摸之下,楚晚宁忽然停下了脚步。
怀罪和蔼地问:“怎么了?”
楚晚宁抬起头来,仰着脸,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清如两泓甘泉,不偏不倚地,竟落在了墨燃身上。
墨燃几乎是愕然,只听得心跳砰砰,血流湍急。
他觉得匪夷所思,但又隐秘地期待着……
“那是什么?”
楚晚宁松开怀罪的手,朝着墨燃走去。
墨燃越看越觉得难受,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有顾虑,神情疏朗的楚晚宁,他忍不住俯下身来,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想要抱住他。
可是楚晚宁径直从他的虚影里穿了过去。
墨燃愣了片刻,回过头,看到那孩子走到了自己身后的一家点心铺子前,正仰头看着摊主掀开竹笼,烟雾升腾蒸袅,里头露出了淡粉色的花糕。墨燃心下微松,随即又竟有一丝怅然。
果然只是个巧合而已。
他跟着怀罪一起走过去,楚晚宁见怀罪来了,笑道:“师尊,这个糕点,看上去好吃。”
“你想尝尝吗?”
“可以吗?”
怀罪的神情似有些恍惚:“你们果然都喜欢……”
楚晚宁听到了,微张大了眼睛,天真无邪地问道:“谁都喜欢?”
怀罪抿了抿唇,说:“……没什么。师父想到了一个故人。”
他掏钱买了三个糯米花糕,若有所思地看着楚晚宁咬了一口,蒸汽上腾,模糊了稚子的脸。
往事如川,滚滚而过。
怀罪轻轻叹息,合上了眼眸。
忽然袖子被人轻拽,他低下头,看到的是掰作两半的糕点,里头红豆沙细腻柔软,散发着热气与甜点的清香。“师尊一半,我一半。大的给师尊。”
“为什么大的给我?”
“个子高,吃的就多啊。”
…………
这次新的画卷没有立刻浮现,墨燃站在一片漆黑之间,耳边是怀罪空落落犹如幽魂的声嗓。
“我终日与他相处,教他认字,读书,与他讲经,明理。但我最关心的,是他的法术——我依然没有忘记,自己造出这样的一个孩子,是为了最终将他归还给我的恩公。我从一开始就打算好,当楚晚宁发身长大,灵力与身体能够承受的时候,我就将带他前往鬼界。”
怀罪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了一些。
“带过去,将楚澜小公子仅剩下的残破魂灵,熔炼到他的体内。”
墨燃:“!”
怀罪沙哑道:“我那时候觉得这么做并没有错。楚晚宁是什么?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人,他只不过是一段木头,一座木雕,是我给了他性命,教会了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但终归,他身上流着的不是真正的血,肌骨上覆盖的也不是真正的肉。”
墨燃原本就已耿耿于怀,听怀罪这样说,再也忍不住,他喊道:“不是的!”
可是有什么用呢?
怀罪听不到他愤懑的反驳,那僧人的嗓音依旧犹如漩涡涌动,将墨燃卷进更深更痛楚的漩涡里。
“楚晚宁是多余的,他没有生命,没有灵魂。”]
女修们啊啊啊啊啊啊!小时候的楚宗师真是可爱至极!
墨燃那师尊为何会变得如此……(声音微颤,欲言又止)
夏孟洛接着往下看就知道了
[“不是的!!为什么神木就没有灵魂?他有生命,他有魂魄!他不是任何人!他也不像任何人!”墨燃在幻境里犹如困兽嘶嗥着,“怀罪,是你养大他的,你每天看着他……他不是活人吗?他和你,和我,又有什么不同?”
但怀罪还在呢喃自语,犹如佛前诵经的麻木,千锤百炼的字句从唇齿间锻造而出,不知是真的一心礼佛,还是只想麻痹心中那太过剧烈的痛楚。
“他是我为楚澜雕刻的一具肉身,只有楚澜的灵魂住进去,楚晚宁才算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墨燃几乎是毛骨悚然,他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几近癫狂,他在黑暗里奔走,可是哪里都是深渊,哪里都没有出处,他口中不住地喃喃,喃喃又变成嘶吼:“不是的!你不能毁了他,怀罪,他身体里有灵魂,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跪下来。
他忽然那么的害怕,甚至比前世真相的暴露还要害怕。
他忽然怕接下来会看到怀罪把楚晚宁带去鬼界,剖开胸膛,将灵核与楚澜的魂魄融为一体。
那原本的楚晚宁呢?
楚晚宁的神木之灵就会离开,六道轮回,他一截碎木,能去哪里?
天上,地下,云间,黄泉。
哪里都不会要他。
“不……怀罪……你不能……”墨燃觳觫,嘴唇青白,“你不能……”
怎会没有灵魂?
怎么不是活人?
那个顶着碧嫩荷叶笑嘻嘻在路上跑跳着的孩子。
那个小心翼翼掰开花糕,把大的给师尊,小的自己吃的孩子。
他还那么小,却比许多人都有情有义,有声有色。
他不比任何血肉凝成的生命逊色。怎会,不是活人……
但墨燃极尽绝望的央求与嘶喊,是唤不醒怀罪的。
怀罪百年心结便在此处,他觉得自己亏欠了楚洵一家,他历经千辛万苦,才塑出这样一具义身,他怎会错放。
“日子一天天过着,楚晚宁慢慢长大,他是楚澜复生的躯壳,我担心他的性命安康远胜过担心自己百倍。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只在他五六岁时,带他去临安小住了数月,后来,就再也没有出过无悲寺地界半步。”
怀罪叹了口气,接着道:“有时候我会想,给他看过的人间风月,是不是少得可怜,他活到十四岁,除了临安,哪里都没有去过,他有的自始至终都只是无悲寺禅院的那一方天地,尺寸春秋。”
眼前终于又亮了起来。
是个月夜,墨燃首先看到怀罪站在禅房门口,向院外望去。
他也忙走过去,如霜的月色下,他看到十四岁的楚晚宁正在舞剑,海棠花飘飞,那个白衣少年在花瓣与寒月的映照下恍若谪仙。
怀罪的声音依旧未散,和凌厉的剑破长空之声,一起萦绕在耳边。
…………
“但我又觉得,见得少一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人间的苦难太多了,如果这段神木之灵注定只有短暂十余年的性命,而后就要被楚澜取代,那么活的轻松,率真,坦荡,不知红尘疾苦,会不会更仁慈一些?”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墨燃看到怀罪的肩膀,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但怀罪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表示,也没有改变。
他转身进了屋里。
墨燃立在原处,他不再去看屋里的怀罪了,他极尽渴望极尽迫切极尽贪婪地看着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少年楚晚宁。
依旧是干净,纯澈,甚至温柔。]
怀罪(沉默不语)
[这样的人,怎会是没有魂灵的?
他的目光下落,无意瞥见楚晚宁洁白衣襟下起伏的胸膛。
墨燃陡然想起了什么,忽觉五雷轰顶,胸臆间仿佛落下了一块巨石,激荡起千层骇浪。
“不……不……”
他后退一步。
可是又能怎样呢?
记忆已经伸出了狰狞指爪,攫进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起来了,楚晚宁的胸口有一个疤。
……他被开过心腔!他……他……
墨燃颤抖着,眼前的楚晚宁在月下舞着剑,踏着飞花。
那么俊美。
可他觉得胃里仿佛落了一桶寒冰,他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被……剖开过胸膛……所以怀罪最后真的做了吗?
他真的吧楚晚宁带去了鬼界,把楚澜的灵魂碎片融到了楚晚宁的心里,所以最初的楚晚宁早已不在了,所以——
他抱住头,他蜷坐于地。
他发着抖,不敢再想下去。
疼。
心好疼。
宁愿被挖出心脏的人是自己,宁愿被褫夺最初魂灵的人是自己。
楚晚宁。
他那么好。
为什么要受如此苦楚,最后竟落得一个“并非活人”的判词,被缔生者当做一具毫无性命的躯壳,去承载另一个性命?
那他拜的师尊,究竟是谁?
是楚澜,还是楚晚宁?
墨燃只觉得自己要疯了,头颅一阵阵发痛,甚至感到晕眩和恶心,他不知自己在原处坐了多久。后来天色暗了,禅房与花树都消失。
楚晚宁也淡去了。
怀罪的嗓音在黑暗中慢慢流淌着。
他说:“楚晚宁十四岁那年,时机已渐成熟,我打算再过一年,将带他前往鬼界,与楚澜融魂。”墨燃空洞而木僵地听着。
他已经不喊了,他坐在原处,眼神直兀兀地,盯着前方。
“原本一切都很顺遂,但那一阵子,下修界天裂严重,流民四溢,野有饿殍。”
眼前重新亮起来,是初冬,铅灰色的天空中落着细雪,一条山路缓缓出现在了墨燃面前,路上结着一层白霜,覆着新雪,还有交错纵横的车马印子。
“我没有料到,有一天,在我和他去山脚采取灵石回来的路上,我们会遇到一个快要饿死的孩童。”
墨燃依旧麻木地看着。
楚晚宁和怀罪出现在了山道上,楚晚宁背后有一个娄筐,里头装着灵力原石,他披着一件棉布御寒斗篷,走在怀罪旁边。
“师尊。”忽然间,楚晚宁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乱草坡里,“那里好像有人?”
“去看看吧。”]
墨燃(怎么感觉那个小孩挺熟悉的……难道?)
夏孟洛提醒一下,晚宁醒了,精神状态不怎么好,去安慰安慰他吧
墨燃(上前扶着他)晚宁,你怎么样?(一切都满是担忧)
楚晚宁(状态不怎么好)我没事……不用担心……
夏孟洛晚宁,你先休息吧,我先把剩下的放完
楚晚宁好……(任由墨燃搀扶着他)
墨燃(把楚晚宁搂在怀里)师尊……(语气都满是担忧)你真的没事嘛……
楚晚宁真不用担心我…………(强颜欢笑)
夏孟洛墨燃,你不是一直想要找你的恩公哥哥吗?
夏孟洛接下来有答案哦
[两人一道走了过去,楚晚宁细长白净的手指拨开乱草,他吃了一惊,微张凤目:“是个小孩子……”
他立刻回头,对怀罪道:“师尊,你快来,你快瞧瞧他,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怀罪也好,墨燃也好,都可以一眼看出来。
那孩子又脏又臭,衣着褴褛单薄,那身衣服脱下来肯定就穿不再上了,丝丝缕缕都是破洞。说难听一点,寺庙里的狗吃着残羹冷饭,活的都要比这个小孩光彩一些。
若不是孩子还有呼吸,那已跟一滩烂肉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
每次大灾面前,人力都是如此的微薄渺小,别说死一个孩子了,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也只有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楚晚宁,才能怔忡地问出这么蠢的话来。
怀罪皱了皱眉,说:“你别管了,先回去吧。我来看看他。”
楚晚宁信任师尊,所以立刻听话地起身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走,斗篷的衣摆却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拽住了。
那只手是如此无力,以至于拽的力道那么小,犹如小奶狗在轻轻地挠。
楚晚宁低下头,对上一张辨不清五官的小脏脸。
那孩子的声音轻若蚊吟,仿佛天空中再落一片雪花,就能把他轧死了,轧碎了。
“饭……”
楚晚宁怔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饭……”那孩子呜咽着,脸上都是黑的,只有眼睛里有两处余白,他颤抖地做了一个扒饭的手势,哀哀地,“吃……”
画卷外,墨燃眨了一下眼睛,回了一半的神。
但他的头脑依旧麻木,他没有办法很快地反应过来,只是心中影影绰绰觉得这一幕情形似乎很熟悉,像是在哪里瞧见过。
他直勾勾地看着。
而画卷内,楚晚宁已经愣住了。
他骇然睁圆了眼眸,总算明白过意思来的他,先是茫然无措,不可置信,而后便是手忙脚乱,心急如焚。
他只知人间风月好,却从来没有见过瘦的只剩下皮的孩子,像快要饿死的小猫小狗,大雪天在草地里瑟缩着,身上唯一能御寒的只有一件夏天穿都嫌凉快的破布。拽住他,嘴里说的只有两个字。
饭,和吃。
…………
“我拗不过,还是答允他了。”怀罪空幽的嗓音带着些叹息,和茫茫风吹雪一同,飘散在墨燃耳畔,“我给了他装着米汤的壶囊,允许他亲自去救治那个不速而来的孩子。我当时不知道,这会让楚晚宁感受到什么,又会让他做出怎样的抉择。我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墨燃呆呆望着楚晚宁把壶囊打开,凑到那个孩子嘴边。
孩子如饥似渴地凑过去,却吮不动。
他已经濒临饿死了,没有丝毫多余的力气。
墨燃喉结攒动。
他忽然觉得颅内有一个种子抽芽,拱出泥层。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是那么熟悉……
他看着。
他在回神。
而后,就在某个节点,蛟龙破浪,云水翻滚。
他倏地立了起来,指捏成拳——
他想起来了!
“是你?”他匆匆地朝画卷中的楚晚宁奔去,瞳孔急剧收缩,“你是他?是他?你竟然……你竟然……”
他说不下去了,他蓦地以臂遮住了眼。
喉间尽是凄苦。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
竟然是楚晚宁。
——那个草垛间快要冻死的孩子,是当年埋葬了母亲后,从乱葬岗一路爬下来,无处可归,四处乞讨的自己啊!!
幻境与记忆重合,墨燃从来都没有忘记掉那个雪天,脱下斗篷裹在自己身上的少年。
楚晚宁忧心忡忡地问:“怎么了?喝不动吗?”
小墨燃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地呜咽,眯起漆黑的眼眸,有气无力地瞧着他。
“那我倒出来给你,不要介意。”
壶嘴拧开,米粥掬在少年掌心里,他小心谨慎地捧过去,他神情有些犹豫,大概是觉得这样有些脏,或许这孩子不会愿意喝。
…………
“慢点,慢点,不够还有。”楚晚宁又是吃惊又是难过,他望着那个污脏的小脑袋埋在自己手掌间,凄惨又狼狈,贪婪又可怜地舔着米粥,舌头一卷一卷的,像是小动物喝水时的模样。
“你是从哪里来的啊……”他不由地这样问。
但墨燃呜咽一声没有回答,米浆喝完了,只有手掌缝里还存留一点,他不肯放过,不住地舔着这个小哥哥的手心,舔得楚晚宁又痒又疼。
痒的是手,疼的是心。
“没事,还有的,我再给你倒一点。”
楚晚宁就又掬了满满一捧,过程中墨燃一直眼巴巴地瞅着,等手一伸过来,他就又凑上去,迫不及待地继续吧唧吧唧地舔着喝。
那满满一壶米浆,楚晚宁一捧一捧,就这样蹲着喂他喝完。
墨燃从没有忘。
其实他在后来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没有遇到这个人,自己会怎么样。
他推演过很多可能,有过很多种设想,但最后都逃不掉一个字。
死。
饿死,冻死,被野狼野狗叼走,开膛破腹吃掉心肝脾胃。
如果没有遇到这个哥哥,自己早该去黄泉之下与母亲相会了。
所以后来,墨燃当上踏仙君,他曾特意回无悲寺寻找过旧时恩人,但因为时光过去太久了,他并不能记得清那个恩人的脸,对着满院锃亮光头他只觉得说不出的烦躁,最后摆摆手走了。
当时方丈心惊胆战,不知无悲寺是哪里得罪了踏仙君,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发落。可第二日,帝君命人抬了成百上千的匣子过来,一打开,流光璀璨,竟是满匣子的黄金。
“陛下不知故人为谁,遂一视同仁,赏无悲寺僧侣每人万金,以报活命之恩。”
原来,他兜兜转转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恩人,那时就受困于死生之巅,终日被他软禁,被他欺凌吗?
昔年陌路,那个小哥哥除落温暖的斗篷,裹在他瘦小的身上。
命运捉弄,他一面满天下地去找恩人。
一面毫无所知地,强迫恩人百般受辱,俯首折腰。
墨燃瞧着眼前的情景,血丝一点点布满了眼眶。
“怎么……怎么会是你?”]
墨燃晚宁?我一直找的那个恩公哥哥是你?!(震惊)
楚晚宁(没说话但是默默点了头)
墨燃原来我和你从小就见过,没想到我们那么亲密呢(笑)
楚晚宁(耳根红了)别说了!(害羞)你也不害臊!
[这辈子,这两生。缘深遇君,缘浅误君。
竟都是命。
眼前的一切又黑了下去,唯有风雪之声不绝于耳,还有怀罪空寂的嗓音,在悠远回荡着。
“我当时问那孩子,是否愿意在无悲寺小住,但那孩子说,他要替母亲还个恩情,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先回到湘潭去。我留他不得,便给了他干粮和些许银两。”怀罪道,“那孩子摇摇晃晃走下雪坡的时候,晚宁一直站在原处看着,直到他的背影完全被风雪吞没,消失在荒郊野岭,他才转身回寺。我去牵他的手,我记得他那时候的手,冷得像冰。”
他静了一会儿,嗓音里的痛苦却依然没有压制住。
“那天之后,晚宁几次与我提起要下山扶道,我皆不允。我甚至责他道心不稳,一块顽石入水,就动了他的禅心。因此我罚他去龙血山面壁思过,困囿了他足足一百六十四天。”“他最初还请我放他出来,但后来大约是失望极了,就再也不愿吭声。一百六十四天,每一天,我都会去问他有何参悟,我每一天都希望能改变他的态度,可他给我的回答,始终是两个字。”怀罪长叹一声,如雪空寂。
“入世。”
人都云清修天地外,他却只因见了一次稚子苦,从此甘心落入患难间。
“后来,他将我与他的经书付之一炬,逆反更生。我忧心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便结束了对他的软禁,我打算换些法子与他说教,等再熬过一年,他的灵核结稳,我就可以带他去鬼界,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没想到的是,在结束思过的当天晚上,楚晚宁就不辞而别,我只在他禅房里找到了一封书信。信上说尽管去日已久,但他每每思及之前遇到的那个孩子,仍倍感煎熬,所以想下山游历十日,他怕我又锁他,是以星夜离开。我当时捧着那封书信,又是恼恨又是焦躁,但却也没有办法。”
怀罪叹了口气:“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新的场景又亮了起来。
这次还是在无悲寺,在院落间。
楚晚宁已经回来了,他满身是脏是血,眼睛却在月色之下显得格外明亮,炯然有神。
他此刻便如一把久经锻造终于出鞘的不世神兵,谁都挡不住他的锋芒。
怀罪站在他面前,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过墨燃耳中怀罪的声音却依然在缓缓讲述着:“十天后,他果真按时赶回了。我心下一松,暗自庆幸没有生变,打算斥责他几句,就让他回房去好好歇息。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等来的是一把无鞘的尖刀。”
画面中的楚晚宁跪了下来,长拜于地。怀罪微蹙眉心:“这是做什么?”
“师尊或是避世久了,如今外头真的与师尊讲的大不一样。弟子恳切师尊,别再留于山中,下山看看吧,这人世是无涯苦海,早已不是师尊说的桃源了。”
怀罪蓦地动怒:“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楚晚宁原本以为把自己亲眼见到了真相说出来,就一定可以改变师尊闭耳塞听的态度。他根本没有料到怀罪会是这个反应,怔了一下才道:“师尊从来告诫弟子,要忧他人之忧,难他人之难。……这十天,弟子走了上下修界共二十三的村落,所见情景触目惊心,师尊若是下山瞧见了,也会……”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怀罪怒而打断了:“谁让你擅自离山的?!”
“这山中本无日月,你当早日修成正果,立地飞升,何以在自身尚未参破天机之前,就贸然离山,去管红尘中事?!”
“人间疾苦代代不绝,又岂是你一个小修能管得过来的?你缘何如此高看自己!”
怀罪越说越怒,楚晚宁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他看着自己的师尊在月色下踱步,拂袖,点着他的鼻尖高声叱责,厉声呵斥,海棠花树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怀罪裁得支离破碎五裂四分。墨燃看着楚晚宁的脸上先是茫然,再是无措,而后变成了惊愕,变成了失望,最后定格为痛苦。
楚晚宁闭上了眼睛。
怀罪怒道:“你可知错了?!”
“……”
“你说话啊!”
“弟子。”楚晚宁顿了顿,声硬如铁,“不知。”
怀罪一掌掴下:“你放肆!”
楚晚宁的脸颊立刻浮起了红印,但他却立刻把脸转回来,眼中闪着不解而愤懑的光影:“师尊,这些年你一直教我要端正行事,忧人忧世,为何真的遇上了大灾劫,你却要我袖手旁观,置之不理?”“……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怀罪咬牙道,“你……此刻出山,能做什么?你确实禀赋卓绝,但天下险恶根本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你出去,为了什么?为了辜负为师十四年的养育之恩,为了意气用事捐身赴难?”
他顿了顿,字句铿锵,金石落地。
“楚晚宁,你尚不能渡己,又拿什么来渡人?!”
而楚晚宁,便在此时,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地望着自己的师尊。
他微微扬起下巴,凤目里逐渐有水汽迷蒙。
怀罪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楚晚宁含泪的模样,他眼底的水光多少淬灭了他心头的恶火,他怔了一下,犹豫道:“你……唉,罢了,方才可是打疼你了?”
但旁观的墨燃却清楚得知道,不是的。
楚晚宁哪里是疼方才那一巴掌,他是疼自幼敬重的师尊,竟会说出与自己心中高大形象截然不符的一番论调。
楚晚宁缓缓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墨燃听到了那句再熟悉不过的话。
他说:“不知度人,何以度己。”
怀罪僵住了,身形犹如佛龛里饱受供奉而一动不动的泥塑木雕。
楚晚宁嗓音微有嘶哑:“凡世疾苦就在眼前,恕弟子愚钝,不知师尊何以终日高坐,闭目升天。”
他说完,缓慢起身。
月光下,他去时的衣冠早已不再洁白,有污泥也有血迹。
但却那样挺拔庄重,气华神流。
“这仙,不修也罢。”
怀罪惊怒滔天,脑目昏沉,他厉声道:“逆徒,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只想按你从小教我的去做。”楚晚宁亦是剑拔弩张,但张弛之间,他微微颤抖着,眼里满是悲凉,“是你教我的,难道你的道义只在纸上?!难道百万灾民无家可归,日夜都有孤儿死去,我该做的不是出山扶道,而是伴着青灯古佛,修禅宗吗?!”
怀罪喝吼,目眦尽裂:“你得道飞升之后,自可行诸多善事!”
楚晚宁瞪着他,像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瞪着他。
他胸膛起伏着,掌捏成拳,眼中江流潮涌,墨燃原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掠地而起如蛟龙破水掀起狂澜巨浪扼住怀罪的咽喉让其知愚知罪。
可是楚晚宁颤抖了一会儿,终是什么都没有做。
他最后眼尾薄红,沙哑地说:“师尊,我修真,不是为了逍遥自在、超脱红尘。难道修真就只能是为了成仙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要。我宁愿半途而废,我宁愿一无所成,我宁愿留在人间。”
“倾我所有,力竭而死。”
“……”
“师尊飞升吧,等我渡完所有我能渡的人,我就来随你。”
“楚晚宁!!”
纵是幻境,墨燃都能感受到怀罪当时滔天的怒意,心中隐秘的栗然,还有刻骨的失望。
这一尊木雕泥塑,缘何敢对赐命之人横眉冷对,“它”,又算得了什么?!
怀罪双目赤红,眼底里隐透血光。
他不甘,他恼羞成怒,他心中苦恨与秘密该与谁说?
他无处发泄。
最后他喊住即将迈出院门的楚晚宁,嗓音冰寒到极致:“逆徒,你给我站住。”]
墨燃(不好的预感)
楚晚宁(抱了抱墨燃,安慰他)
墨燃(回报住楚晚宁)
[这一声站住,犹如末日晚钟。
墨燃几乎已知接下来会看到什么,他浑身寒毛倒竖,骨血激涌,他一面想抽离幻境,夺路而逃,一面又想扑进昨日,将楚晚宁死死护住。
“不……怀罪……你不能……”
但他什么都阻止不了,这一切,都是早已发生的。
他只能头皮发麻地看着眼前的情形,看着楚晚宁拧着漆黑的剑眉,神情刚毅不屈,坦然迎向怀罪的目光。
墨燃不可自制地朝他吼着:“跑啊!跑啊!”
少年楚晚宁从来信任怀罪,信任这个将他当做祭品养大的师尊,信任他的养父兼恩人。所以哪怕失望之极,他也没有从怀罪那□□的眼神中,看出夺命的杀机来。墨燃挡在他面前——明知那是无用的,可是他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求求你,快跑……”
楚晚宁没有走,他身如松柏,一步步朝着怀罪走去,最终站定,高马尾在他身后被风吹得纷乱,染血染泥的衣袍也被风吹得纷乱。
怀罪嘴唇启合,碾碎字句:“你要出寺下山,可以。”
“师尊?”楚晚宁的凤目微微睁大,他不谙人心险恶,只把刽子手举起的刀,当作窗边的一轮皎皎明月,有一瞬,他甚至是感激而欣喜的。
他以为怀罪终于明白了他。
但是屠刀幽寒,杀心已表,怀罪道:“你今晚走出这个院门,就再不是无悲寺之人。你我十四年师徒情谊,就此,一刀两断。”
“……”那凤目仍是睁大的,只不过里面的内容从喜,慢慢换做了错愕与悲寒。
楚晚宁大概不曾料想到怀罪会坚决至此,木僵地在原地站了好久,才动了动嘴唇。墨燃在旁边急得不行,不停地喃喃着:“求你了,快走吧,离开这里,不要再说了,离开这里。”
嘴唇动了,却讲不出完整的话语来。
怀罪盯着他,这是他押下的最重赌注,晚宁重情,这十四年来只有他们二人为伴,若是断了这师徒情谊,便是拿刀割了他的心,他应当不会——
楚晚宁跪了下来。
“……”怀罪凝怔了。
他依旧麻木地想着,不会的,他怎会决绝如此,一意孤行。
楚晚宁跪而长磕。
一叩,二叩,直至九叩。
他再抬起脸,眼中清明,没有水汽,但脸颊却是湿润的。
“弟子楚晚宁,拜谢师尊养教之恩。从此……”他喉结攒动,从此怎样?他不知道,他说不下去了。
或许是风急天冷,怀罪的身子在风里微微摆动,他的袈裟被吹得纷乱,狂风灌满了衣袖,他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冷,嘴唇亦没了血色,他盯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人。
那段……
木头!木头!!
他雕琢绘刻,歃血予生,他悉心教诲,殚精竭虑。
他做了那么多等了十四年为的是将这段木头送去鬼界成为承载楚澜魂灵的躯壳不是为了今日看它在这里侃侃而谈忧国忧民它算什么?
——一段废料!
劈柴!
胸中的火直腾腾地烧进眼里,毁天灭地,冲动至极。
这样的怀罪太危险了,墨燃俯身试图抱住楚晚宁,但他捉不住他,他碰不到他,楚晚宁还是那样固执,那样倔强和顺地跪在原处,倔强是因为心中有道,和顺是因为心中有愧。
楚晚宁眼中映着怀罪愈发狰狞的脸,胸中揣着他一腔难平的热血。
他浑身上下都是为别人而生的,这个劈柴,木头,没有魂灵的东西。
他跪在地上,唯独没有想过的,是他自己。
“晚宁……”墨燃蓦地哽咽了,他抬起手,去抚摸他并不能触及的脸庞,“求你了……走吧……走吧……”
“当啷”一声响,是金属落地的声音。
墨燃缓缓回头,青砖地面躺着一柄弯刀,那是怀罪的配刃。
月色之下,屠夫眼里有着汩汩不尽的血光,他又踢了一脚刀子,把那弯刀径直踢到了楚晚宁膝边。
“不不不,不要,不要。”
墨燃已浑然慌了神,他去抢那柄刀,刀尖却从手指中虚渺穿过,他抓不住,他怎么尝试多少绝望都抓不住。
最后一只修长匀称的手伸过来,握住了那把墨燃怎样都无法握住的刀。
楚晚宁这个时候眼神竟是平静的,最初的惊愕已经消失了,莫大的痛楚竟也在怀罪向他抛落这柄弯刀的时候,逐渐平息。
他显得很释然。
“师尊若要我性命,我还就是了。”楚晚宁道,“活十四年,和活一百四十年,如果都只坐于这一方天地中,实则并无区别。”
怀罪的眼神忽然变得一点都不像那个超然世外的高僧,有那么一瞬间,墨燃清晰地在他脸上瞧见了小满的影子。
那个临安雨夜,叛变前夕的少年的影子。
“楚晚宁。”怀罪森森道,“你要与我就此了断,我不做挽留。这十四年来吃穿用度,皆不计较。但你要把你所习的东西,归还于我。”
“……”
怀罪眯起了眼睛:“我要拿走你的灵核。”
灵核是修道之人最精粹的凝晶,换作神木,也是一样的,只要有了灵核,重塑一个楚晚宁或许也可以。
这一次定然不能再教他道义苍生,不能再令他学仁心善道。
他要楚晚宁的灵核。
活人的心。
楚晚宁看了他一会儿,禅院里的光影掠动,大雄宝殿有做晚课的僧人,颂宏之声悠远传来,犹如檀香佛烟。
怀罪的声音忽又在墨燃耳边响起,但这一次,他只说了两句话,这两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勇气与力气。
他的嗓音似在瞬间,苍老了百岁。
“他跪在地上,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佛陀在饶恕伤及他的凡人时,是否,就是那样的眼神。”
“他在怜悯他的刽子手,刀下的生灵,在怜悯沾血的屠夫。”
“不要!!!”墨燃嘶声喊道。
可刀光闪过,他蓦地闭上眼睛,一声清晰可闻的刺响,墨燃蜷在了地上。“不要……”
热血喷涌,骨肉离分。
墨燃哀嚎着爬过去,爬到楚晚宁身边,他不住地摇着头涕泗纵横狼狈不堪,他手忙脚乱地去堵着楚晚宁的伤口,去试图灌注灵力止血。
什么都没有用。
什么都没有用。
他眼睁睁地看着楚晚宁强忍痛楚,以术法不让自己在瞬间痛的晕迷,他眼睁睁地看着楚晚宁把刀子,一寸一寸地戳进胸腔,血,到处是热血。
滚烫的,奔流的,炽热的。
怎会不是活人。
肉,撕开的是肉。
鲜红的,腥甜的,破碎的。
怎么会不是活人?!怎么会!!!
怀罪木僵地站在原处,他的神色依旧定格在最后那一刻,显得面目狰狞而残忍,可是他眼睛的光却闪烁着,颤抖着,战栗着,茫然着……
他所希望的,真的是这样吗?
那一刻,画卷忽然变得动荡而模糊,墨燃眼前的情形因为怀罪制作这个卷轴时的情绪而变得扭曲杂乱。
他看到多少旧事在鲜血里涌现,每一件都是柔软的,都是真实的。
墨燃看到十一二岁的楚晚宁在金成池唤来了天问后,正准备离去,湖水中却又浮出一把尾呈海棠木状的古琴。它浮水的瞬间,楚晚宁身上亦发出熠熠光芒,似与之交相辉映。他诧异而不解地摸着那古琴之弦:“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怀罪立刻猜到这把古琴恐怕也是由炎帝神木的一段所斫,它和楚晚宁本出一脉,自然会互有感知。他的神情显得很激动,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这应当是你的命定神武。”
“命定神武?”
怀罪惊喜之余,眼神又有些闪躲:“……不错,有人天生根骨清奇,生来自与神武有冥冥关联。”
楚晚宁就笑了:“我根骨清奇?”
“……”怀罪避而不答,只摩挲着九歌的木制琴身,叹道,“这把古琴与你有缘,恐怕它不需灵核就可召唤……它与你血脉相连。”
画面一转,墨燃又看到临安城外两个行走的人,怀罪跟在小晚宁的身后,不住地唤他走慢一点。
他看到热气腾腾的花糕,楚晚宁隔着蒸汽心无城府的笑脸。
他看到客栈里,楚晚宁举着小蒲扇,鼓着一口劲儿,努力帮正在打坐的怀罪扇凉。
他看到楚晚宁第一次吃桂花糖藕,甜蜜的汁水糊了满嘴,咧开来朝着怀罪哈哈大笑。
最后,幻象定格在某一年夏天的荷塘边,接天莲叶无穷碧,满池藕花开得灿烂至极,红蜻蜓高低娉婷,袅袅停落,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傍晚。
五六岁的楚晚宁笑嘻嘻地学着怀罪盘腿打坐,一双漆黑温润的眼望着他的师尊:“师尊师尊,再玩一次吧,再玩一次。”
怀罪道:“不玩了,师父要去斋堂念经,为故人超度。”
“玩一次再去嘛,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了。”
而后不等大和尚说话,小家伙就已经把青灰色的小僧袍衣袖高卷,荷花摇曳,他伸出小手,兴致勃勃地去碰怀罪并不想搭理他的手,童音清甜脆嫩,犹如鲜菱甜藕。
“你对一,我对一,什么开花在水里?荷花开花在水里。
你对二,我对二,什么开花一串串?榆树开花一串串。”
怀罪没办法,看着他的笑脸,最后也只得摇头,笑着和他击掌拍手,玩着幼稚不堪的游戏。
“你对九,我对九,什么开花随风走?蒲公英开花随风走。
你对十,我对十,什么开花无叶子?腊梅开花无叶子。”
血染衣襟,红莲湿透。禅院里,怀罪闭上眼睛。
是……一截断木。
昔日郎朗欢笑尚在耳畔。
是,无魂之人。
“什么开花在水里?哈哈哈,师尊好笨,荷花开花在水里呀。”
是一具空壳是他要献祭给楚洵的肉身是他倾尽百年得来的赎罪之木!不是活人!没有灵魂!!
“师尊,花糕分你一半,你吃大的,我吃小的。”
怀罪的眼泪淌了下来。
他颤抖着剧烈颤抖着,他觳觫着,他朝那个已经将刀刃扎进了心脏,灵核已经开始破裂,要被挖出的孩子奔去。
他跪下来,他痛苦嚎啕,他声嘶力竭,他与此刻抱着楚晚宁,却只能与楚晚宁错身而过的墨燃一样,他喉间的哭声犹如泣血,犹如刀子戳的不是楚晚宁的心,而是他的嗓,他的魂。
怎么会没有魂灵呢……是他闭目不看,塞耳不听。
他一直都知道的,他心里一直都能意识到。
从楚晚宁的笑容里,从楚晚宁的认真里,从楚晚宁的宽容与温和里,从楚晚宁的倔强与坚持里,他一直都看得到那个人的灵魂。
可他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所谓的赎罪,他装聋作哑,他麻痹自己。
楚晚宁,从来不是一座木塑,一具空壳。
他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啊……
“我从他孩提时,一天一天地看着他长大,他小时候像楚澜,大一些了,又像楚洵,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把他和他们任何一个人弄错过。”
怀罪声如破锣,沙哑至极。
“是他分我一半糕点,拉着我叫我师尊,是他偷偷拿着蒲扇给我乘凉,还以为我不察觉,是他在无悲寺陪伴在我身边十四年,跟我笑,信任我,说我是世上最仁善的师尊。”
如咽苦胆。
怀罪喃喃道:“最仁善的师尊……”
画卷中,怀罪制住了楚晚宁的手,遏去他的灵力,楚晚宁几乎是在法咒失效的瞬间就痛得昏了过去。
怀罪抱着那具鲜活的,汩汩淌着热血的身躯。犹如捧着两百年前,在临安天裂时,挖心照亮众人逃生归途的楚洵。
但是不一样的。
楚晚宁狠倔,骄傲,楚晚宁有这样那样属于自己的小癖好,比如不盖被子睡觉,比如吃饭吃累了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咬着筷子发呆,比如从来不爱洗衣服,只会把它们一股脑地浸在一起。
那都是他自己的习惯,自己的喜爱。
和谁都不一样。
画面复又黑了下去。
黑了也好,这样的情形,墨燃若是再看,只怕是会疯魔的。
黑暗中,是怀罪幽幽的叹息。
“其实在他横眉冷对,告诉我,他要下山扶道,他不愿坐地飞升的时候,我就清楚,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我软弱自私,我几乎亲手毁了我养大的孩子。”
“他不是楚澜,他不是我赎罪的祭品。”
“他是楚晚宁,因为我唤醒他的那个时辰,正是一个宁静平和的傍晚,禅寺的钟声响了,他在宝相庄严的诸天神佛注视下诞生,我给了他名字。”
“但我给他的,其实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我一直以创生了他而自居,并因此认定他该归我所用,为我所有,让我献祭。可是直到我看着他,和楚公子一样,为了自己的道义,不惜剖心以自证……”
怀罪哽咽到竟是难以再言,良久,才喑哑道。
“我终于明白,我从来没有给过他魂灵,给过他人生。那都是他自己的,因为……因为像我这样肮脏软弱的罪人,永远不可能缔造出他这样清正刚毅的生命。”
“永无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