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告别

雨丝斜斜地织着，将整座城市浸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美站在公寓楼下，手里捏着那把备用钥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远处花店飘来的若有似无的玫瑰香，那是C以前最喜欢的味道，每次路过花店，总会拉着美进去转一圈，哪怕不买，也要深吸几口花香才肯走。

公寓楼的墙皮有些斑驳，几处地方洇出了深色的水痕，像一道道难看的伤疤。美记得去年夏天，C还念叨着要和他一起买点涂料回来翻新一下，说这样看着能舒心些。当时他正忙着一个项目，随口应了句“等有空再说”，如今想来，那个“有空”竟成了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他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晰。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C身上独有的味道，混合着洗衣液的雪松味和淡淡的薄荷香，只是此刻，这气息里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冷清。

门内没有像往常一样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只有老式挂钟滴答作响，在空荡的房间里敲出回声。那挂钟是C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说是喜欢它古朴的样子，每次走动时发出的声音，都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以前美总觉得这声音有些吵，可现在，却觉得这是这空旷房间里唯一的生气。

他换鞋时踢到了一个纸箱，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领口还留着淡淡的雪松味——那是C惯用的洗衣液味道。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件衬衫，那是他去年生日时*送的，纯棉的质地，摸起来格外舒服。他记得当时自己还抱怨说颜色太老气，可C只是笑着说：“慢慢你就会喜欢了。”如今再看，这颜色却越看越顺眼，只是再也没有机会穿着它让C看看了。

纸箱旁边还放着几个袋子，里面装着的是他常用的一些杂物，剃须刀、打火机、还有几本他没看完的书。每一样东西都整理得井井有条，看得出来，C在离开前，是花了不少心思的。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

书桌上的相框倒扣着，翻过来时，玻璃上蒙着层薄灰。照片里他们在跨年烟火下笑得灿烂，C踮脚勾着他的脖子，烟火在身后炸开金红色的光。那时美总笑他幼稚，却悄悄把这张照片洗了最大尺寸。他用手指轻轻拂去玻璃上的灰尘，照片里C的笑容依旧明媚，仿佛就在昨天。

美记得那天晚上，C拉着他去江边看烟火，天气很冷，C却兴奋得像个孩子。烟火绽放的那一刻，C突然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笑着说：“新的一年，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当时他还脸红着推开他，嘴里嗔怪“大庭广众的像什么样子”，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C的衣角，指尖触到他毛衣上软糯的绒毛，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书桌左侧的抽屉半开着，露出一角牛皮笔记本。美抽出来翻开，第一页是C清秀的字迹：“和美住在一起的第100天，他今天做了番茄炒蛋，盐放多了，却硬说‘这是成年人的味道’。”往后翻，密密麻麻记着三年来的日常：“他加班到凌晨，回来时鞋都没脱就倒在沙发上，给盖毯子时发现他枕头上落了根白头发，偷偷收起来了”“今天吵架了，他摔门而去，却在半小时后发来消息问‘冰箱里的草莓要不要放冷冻’”“他说喜欢薄荷的味道，买了盆薄荷草，希望它能长得好好的，像我们一样”……

最后一页的字迹洇了水，墨迹晕成一团，勉强能看出“药好像不管用了”“会议时间是明天早上八点，别让他知道”。美盯着那行字，指腹抚过纸面凹凸的痕迹，突然想起三天前出门前，C站在厨房门口，背对着他说“路上小心”，声音比平时低哑些。他当时正对着镜子系领带，随口应了句“知道了”，连头都没回。

手机在掌心发烫，陌生号码又发来一条信息，是段语音。点开后，C的声音混着电流声传来，很轻，带着喘：“美，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有给你的生日礼物，提前放好了……别生气我没告诉你病情啊，你总说我小题大做……”后面是监护仪的滴滴声，接着戛然而止。

美冲进卧室，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是个深蓝色丝绒盒子。打开后，是枚银质袖扣，上面刻着极小的“C”字。去年他抱怨过常用的袖扣丢了一只，没想到*记了这么久。盒子底下压着张收据，日期是半年前，比C确诊的时间还早一个月。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风卷着雨丝打在窗台上，薄荷草断了的茎秆上，还挂着颗晶莹的水珠，像没掉下来的眼泪。美走到窗台前，指尖碰了碰那水珠，凉得刺骨。他想起*总说“薄荷要多晒太阳才好”，以前每个周末，都是*抱着花盆去阳台，边转边念叨“左边晒够了换右边”。

玄关的鞋柜上，还摆着两双拖鞋，一双是他的黑色皮鞋款，一双是C的灰色棉拖，鞋头处磨出了点毛边——那是C总喜欢蜷着脚穿鞋磨的。美蹲下去，拿起那双棉拖，里面还残留着一点点温度，像是主人刚脱下来不久。

挂钟敲了七下，傍晚了。以前这个时候，*该在厨房里做饭了，抽油烟机嗡嗡响着，他会从背后抱住C的腰，把脸埋进对方颈窝，闻着饭菜香和雪松洗衣液的味道。有次 C正在炒辣椒，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把醋倒多了，两人对着酸得皱眉的菜笑了半天那天的辣椒炒肉酸得人龇牙咧嘴，*却硬是扒着米饭吃了半碗，边吃边说“不能浪费”。美抢过他的碗要倒掉，*却按住他的手，眼睛亮晶晶地说：“下次你炒给我吃，就知道放多少醋合适了。”

如今厨房的灶台干干净净，砖上连点油渍都没有。美伸手摸了摸锅铲，木柄被*的手磨得光滑温润。水槽里放着个没洗的玻璃杯，杯壁上还沾着圈淡淡的茶渍——是*昨天喝的菊花茶，他总说这个能明目。

冰箱门内侧贴着张泛黄的便签，是外卖单上撕下来的，上面用红笔写着“美不吃香菜，少放辣”。这是他们刚住一起时，C怕外卖员弄错特意写的，一晃三年，便签边角都卷了，却还牢牢粘在那里。

美打开冰箱下层，看见一碟切好的柠檬，保鲜膜封得严严实实。他记得上周说嗓子干，C就每天切好柠檬泡蜂蜜水给他喝。现在柠檬还新鲜着，蜂蜜罐放在旁边，盖子没拧紧，飘出点甜香。

挂钟又响了一声，八下了。以前这时候，他们该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了。C喜欢看纪录片，美总嫌闷，却会陪着看到深夜，直到C靠在他肩上睡着，呼吸轻轻拂过他的颈侧。有次看讲深海生物的片子，C指着屏幕里发光的鱼说“像不像我们跨年时的烟火”，他当时没说话，只是悄悄把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客厅茶几上，还摆着副没下完的围棋，黑子被白子围在角落，像被困住的野兽。这是C最喜欢的游戏，总说“围棋要慢慢下才有意思”，可美性子急，每次都想速战速决，两人为此拌过不少嘴。现在棋盘上落了层薄灰，美伸手去擦，指尖碰倒了颗白子，骨碌碌滚到沙发底下。

他弯腰去捡，却摸到个冰凉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枚银色的打火机——是他上个月弄丢的那只。当时他急得团团转，C还笑他“多大个人了还丢三落四”，原来被*捡到了，悄悄放在了沙发底下。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对面楼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有家阳台上晾着件灰色的卫衣，被风吹得轻轻晃，像C站在那里招手。美盯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想起该给薄荷草换个花盆。

他找了把小铲子，蹲在窗台前，小心翼翼地把断了的薄荷草移到新花盆里。泥土是*上周刚买的，袋子上还印着“有机营养土”的字样。美捧着花盆走到阳台，雨停后的夜空很干净，能看见几颗星星。他想起C说过“人死了会变成星星”，不知道哪颗是*，正眨着眼睛看他。

手机屏幕亮了，是C的微信界面，置顶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三天前。美点开输入框，指尖悬了半天，敲下“我想你了”，却迟迟没按下发送键。对话框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永远不会再亮起，只有那句孤零零的“我想你了”，像沉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漾不起来。

他退出微信，点开相册。最新的一张照片是上周拍的，*

C蹲在阳台给薄荷草浇水，阳光落在他发顶，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美当时举着手机喊他回头，C转过头来笑，眼里落满了光。他滑动屏幕，一张一张往后翻，有C做的糊掉的蛋糕，有两人在雪地里的脚印，有C睡着时皱起的眉头……最后停在三年前第一次见面的那天，C穿着白衬衫站在咖啡馆门口，风掀起他的衣角，像只欲飞的鸟。

挂钟敲了十一下，楼下传来晚归的脚步声。美走到窗边，看见个穿黑色大衣的人缩着脖子快步走过，手里拎着个蛋糕盒——明天是他的生日，以前每年这时候，C都会拎着蛋糕跑回来，鞋上沾着雪也顾不上擦。

他转身走进厨房，打开橱柜最底层，拿出个白色的*碗。这是C用来给他盛长寿面的碗，边缘有个小小的缺口，是去年生日时，他抢着洗碗不小心磕的。C当时心疼地说“这可是我外婆传下来的”，却还是把碗收进了橱柜，说“以后还用来给你盛面”。

美烧了壶水，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鸡蛋。他想煮碗长寿面，像C以前做的那样，卧两个荷包蛋，撒点葱花。可鸡蛋在手里滑了好几次，磕在碗沿上时，壳碎得乱七八糟，蛋黄混着蛋清流了满桌。他蹲在地上收拾，手指被碎蛋壳划了道小口，血珠渗出来，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阳台上传来窸窣声，是风吹动了晾衣绳。美走过去，看见*的灰色围巾挂在绳上，边角还沾着点去年冬天的雪渍。他取下来围在脖子上，雪松味的洗衣液香裹着淡淡的寒气，像C从背后抱住他时的温度。

手机在客厅响了，是妈妈打来的。美深吸一口气接起，妈妈在那头问“明天生日回家过吗”，他张了张嘴，想说“C不在，哪里都不是家”，却只吐出句“不了，公司忙”。妈妈还在絮叨着什么，他嗯嗯地应着，眼睛却盯着沙发上的灰色毯子——那是C最喜欢盖的，说上面有阳光的味道。

挂了电话，房间又恢复了寂静。美走到书桌前，翻开C的笔记本，在最后一页空白处，用自己的笔迹写下：“今天学会了煮面，虽然鸡蛋碎了，但汤好像还不错。你说过要教我下棋的，等我学会了，摆好棋盘等你回来好不好？”

写完后，他把笔记本放回抽屉，像C平时那样半开着。也许等他明天醒来，就能看见*写下的回复，说“笨蛋，煮面要先烧水”。

凌晨两点，美躺在沙发上，盖着那条灰色毯子。窗外的星星更亮了，有颗特别亮的，像*笑起来的眼睛。他抬手数着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数到第七颗的时候，眼皮越来越沉。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带着点雀跃，像往常那样喊他：“美，我回来啦。”

他猛地睁开眼，客厅里却只有他一个人，灰色毯子滑落在地，带着阳光味道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挂钟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凌晨的寂静里，只有他轻得像叹息的呼吸声，和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也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