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过伦敦雾蒙蒙的窗玻璃,将街对面的红砖建筑晕成一片模糊的赭石色。F用指尖摩挲着书房里那座黄铜座钟的边缘,铜锈在指腹上留下淡淡的青绿色印记,像一道洗不净的旧伤。
座钟的钟摆已经停了三年零七个月。
他记得最后一次听见它滴答作响的夜晚,E正坐在壁炉前的天鹅绒沙发上,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火光在他湛蓝的眼眸里明明灭灭。“F,”他用带着普罗旺斯口音的法语说,尾音卷得像丝绸,“这钟该上弦了。”
那时E正低头给壁炉添柴,橡木柴块迸出的火星落在地毯上,烫出个小米粒大的焦痕。“等明天吧,”他头也不抬地回了句英语,“现在谁还有心思管这老古董。”
E轻笑起来,烟圈在他唇边散开,混着壁炉里松木燃烧的香气飘向天花板。“你总是这样,”他站起身,礼服的尾摆在地板上扫出轻微的声响,“对所有值得珍惜的东西都漫不经心。”他走到座钟前,修长的手指握住上弦的钥匙,金属摩擦的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当钟摆重新开始左右摇摆时,他忽然俯身,在F耳边吐气如兰:“就像我们。”
F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他猛地转过身,壁炉的火光恰好照亮E唇角那抹揶揄的笑,衬得对方眼角的泪痣愈发妖冶。“胡说什么。”他板起脸,却没注意到自己攥紧柴钳的手在微微发颤。
那是1940年的春天,德军的轰炸机正盘旋在英吉利海峡上空,而他们的争吵总是像这座座钟的钟摆,在尖锐的对峙与微妙的和解之间来回摇摆。
三天后,E登上了前往巴黎的火车。F去车站送他,站台上挤满了背着行囊的士兵,蒸汽火车的轰鸣声盖过了人们的交谈。E穿着笔挺的军装,金色的绶带斜挎在胸前,他从车窗里探出头,递给F一个牛皮纸信封。“等我回来再打开。”他说,指尖不经意地擦过F的手背,留下一丝凉意。
火车开动时,F看见E对着他挥手,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得耀眼。他攥着那个信封站在月台上,直到火车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雾中,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那天晚上,伦敦遭遇了空袭。防空警报尖锐地划破夜空,F抱着那座座钟躲进地下室。炸弹的爆炸声震得墙壁簌簌掉灰,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座钟的滴答声混在一起,像两个互相追逐的鼓点。
直到第七天清晨,收音机里传来巴黎沦陷的消息。F坐在地下室的台阶上,听着播音员用平稳的语调念着新闻,手里的信封被捏得皱皱巴巴。他忽然想起E临走时的眼神,那样明亮,又那样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三个月后,他收到了E的来信,信纸边缘带着焦痕,字迹却依旧优雅。“别为我担心,”信里写道,“等这场雨停了,我就回去给那座钟上弦。”F把信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座钟的底座里,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试着自己给座钟上弦,却笨手笨脚地弄断了一根发条。
钟摆停了下来。
从那以后,F再也没上过弦。他每天都会擦拭座钟的外壳,用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掉铜锈,却任由钟摆静静地悬在那里,像一只凝固的飞鸟。
1944年的夏天,盟军在诺曼底登陆。F作为随军记者登上了登陆艇,海浪拍打着船身,他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灰蓝色的海岸线,忽然想起E曾说过,诺曼底的沙滩在夏天会开出黄色的小花。
解放巴黎那天,F跟着部队走进市区。街道两旁站满了欢呼的人们,有人向他们抛洒鲜花,有人举着红酒欢呼。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凭着记忆找到E曾经住过的公寓,却发现那里早已被战火烧成了废墟。
在清理废墟时,他捡到一枚变形的黄铜纽扣,上面刻着法国军队的徽章。他把纽扣放进贴身的口袋,忽然想起那个还没打开的信封。
回到伦敦的那个晚上,F坐在书房里,拆开了那个尘封四年的信封。里面是一张乐谱,E的字迹写在泛黄的纸上,是一首没完成的小提琴曲,标题旁边画着一个小小的座钟图案。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E曾拉着他的手,教他认乐谱上的音符。“这是哆,”E的指尖划过他的掌心,“这是来,就像钟摆的声音。”
窗外的雨还在下,F站起身,从工具箱里找出新的发条,借着台灯的光,一点点地修复座钟。当钟摆重新开始摆动时,他听见久违的滴答声在房间里响起,像时光忽然活了过来。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潮湿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气息涌进来。远处的教堂传来钟声,悠长而洪亮,和座钟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F靠在窗框上,看着雨丝在灯光里划出银亮的弧线,忽然笑了起来。
也许E说得对,有些东西值得等待。比如停摆的钟摆,比如未完成的乐谱,比如一个跨越海峡的约定。
钟摆还在左右摇摆,在寂静的夜里,像在数着剩下的时光。F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推开这扇门,笑着对他说:“我回来给钟上弦了。”
而在此之前,他会守着这座座钟,守着滴答作响的时光,等一场迟到了太久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