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船影彻底没入墨色的海平线后，林悦才裹紧阿威那件还带着烟草味的外套往回走。夜风卷着码头的鱼腥味扑在脸上，她摸了摸怀里那袋小辛塞的零食，指尖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块用玻璃纸包着的奶糖，大概是小辛从零食袋底翻出来的，糖纸边缘都磨得起了毛。

回到孤儿院时天快亮了，院长嬷嬷房间的灯还亮着。林悦踮着脚溜回自己的小床，刚把画册藏进枕头下，就听见嬷嬷轻轻叩了叩门板：“醒着？”她赶紧蜷好身子装睡，却听见嬷嬷在床边坐下，被角被轻轻掖了掖：“阿旺他们……又来见过你了？”

林悦睫毛颤了颤，没敢应声。嬷嬷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抚过她的头发：“那些孩子是命苦，可你不一样。”她从口袋里摸出个布包递给林悦，“这是前几天有人托我转交的，说是给你的。”

布包里裹着支崭新的蜡笔，十二色的，笔杆还带着松木的清香。林悦猛地攥紧笔杆，指节泛白——她认得这笔杆上的刻痕，是仔仔上次帮她修画册时，用小刀在木头上刻过的月牙纹。那时候仔仔还说：“等下次给你带新蜡笔，刻满一整排月牙。”

接下来的半个月过得像浸了水的棉线，又沉又慢。林悦每天抱着画册坐在孤儿院门口的石阶上，往码头的方向望。画册里多了几页新画：熙旺戴着她编的手链站在船头，阿威把外套披在她肩上时耳尖发红，熙蒙倒挂在路灯杆上递巧克力的样子被画得像只咧嘴笑的松鼠。

这天傍晚，她正用那支新蜡笔给胡枫的汽车涂颜色，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摩托车引擎声。林悦猛地回头，看见阿威骑着辆半旧的摩托停在巷口，裤腿上还沾着泥。他看见林悦，原本紧绷的脸松了松，却没像往常那样笑，只是朝她招了招手：“跟我走。”

摩托车在夜色里穿街过巷，比胡枫开汽车时颠簸得多。林悦攥着阿威的衣角，闻到他身上有股消毒水的味道。“他们呢？”她小声问。阿威喉头动了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在老地方等你。”

老地方是城郊的废弃仓库，以前熙蒙总带她来这儿看星星——仓库屋顶有个破洞，夜里能看见一小片天。林悦跟着阿威走进仓库时，先听见的是小辛的咳嗽声，接着看见胡枫正用布条缠熙旺的胳膊，布条上渗着暗红的血。

“悦悦来了？”熙蒙从堆着木箱的角落里跳出来，手里还拿着个缺了口的搪瓷碗，碗里放着两颗巧克力，“喏，给你的，这次没化。”他额角贴着块纱布，说话时扯得伤口疼，龇牙咧嘴的样子却没让林悦笑出来。

林悦走到熙旺身边，看见他胳膊上的伤口很深，边缘还沾着沙砾。“怎么弄的？”她伸手想碰，又怕弄疼他，指尖悬在半空发抖。熙旺把她的手攥住按在自己掌心，指尖蹭了蹭她的指甲盖：“小伤，搬货时被铁钩划了下。”

胡枫在一旁哼了声：“是被傅隆生的人划了下吧？”他把缠好的布条打了个结，“那老东西见我们这次任务截了他私运的军火，当场就翻了脸。要不是仔仔把船开得快，我们几个都得栽在海上。”

仔仔蹲在角落里擦枪，听见这话抬头看了林悦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擦。他手腕上多了道新疤，林悦想起上次他递靠枕时手腕还是好好的。

小辛把怀里的零食袋塞给林悦，自己又咳了两声：“悦悦你别担心，我们这次截到的军火里有批药，能给孤儿院换不少米。”他眼睛亮，“等过阵子风声小了，我带你去吃码头那家糖糕，老板说新做了芝麻馅的。”

林悦没接零食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十二色的蜡笔盒，把蜡笔一支支分给他们：“这个给你们。”她把刻着月牙纹的那支递给仔仔，“下次……下次别再留东西给我了。”

熙旺捏着那支黄色的蜡笔，忽然笑了：“怎么，嫌我们给的东西寒酸？”林悦摇摇头，眼泪掉在蜡笔盒上：“我怕……怕你们留东西的时候，自己都顾不上自己。”

那天夜里，他们在仓库里生了堆火。熙蒙用树枝串着红薯在火上烤，糊了半边也舍不得扔；阿威教林悦拆旧收音机里的零件，说攒够了能装个小台灯；胡枫靠在木箱上哼歌，跑调跑得厉害，却让火光里的影子都软了些。

后半夜林悦靠在熙旺肩上睡着，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她半睁开眼，看见熙旺正把她编的那条红绳手链往仔仔手腕上绕——仔仔的手腕上还缠着纱布，红绳绕上去，把疤遮得正好。

“她编的，得戴在最结实的地方。”熙旺低声说。仔仔没说话，只是用指尖摸了摸红绳上的结。

天快亮时林悦该回去了。胡枫开车送她，路过码头时，林悦看见海面上漂着艘小渔船，船头插着面褪色的旗——是上次熙旺他们坐的那艘船。“那船……”她刚开口，胡枫就指了指船头：“看见了吗？仔仔在修桅杆，说下次带你出海钓鱼。”

车停在孤儿院巷口，林悦下车时，胡枫忽然叫住她：“悦悦，”他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递给她，是枚用弹壳磨的小哨子，“要是……要是想我们了，就吹这个。”

林悦攥着哨子往院里走，走到石阶前回头，看见胡枫的车还停在巷口，车灯一直亮着，像两盏不肯灭的星星。她把哨子凑到唇边，没吹出声，却看见车灯光里，有个小小的月牙纹在晃——是仔仔把那支蜡笔插在了车窗缝里，黄色的笔杆在风里轻轻摇。

回到小床前，林悦把哨子藏进画册里。画册最后一页还空着，她摸出那支新蜡笔，在纸上画了片海，海上漂着艘船，船头站着几个少年，每个人手腕上都绕着红绳。画到最后，她在船帆上画了个小小的太阳，红得像她第一次见熙旺时，他嘴角的笑意。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晨风吹进窗棂，把画册页角吹得轻轻响。林悦把画册抱在怀里，忽然觉得那些浓稠的夜色好像也没那么黑了——因为她知道，有群少年正驾着船往回赶，船帆上的太阳会照在海面上，也会照在她等他们的石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