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水母变成人类少女的奇闻，在超能研究所这个本就光怪陆离的地方，也仅仅引起了短暂的波澜。所长——那位蘑菇似的黑袍男人——被紧急呼叫回来后，围着只敢躲在奈特洛斯身后的克莉丝汀转了几圈，仪器滴滴答答地扫描，发出兴奋的啧啧声。

“奇妙！生命形态的自发转化！能量结构稳定……保留了部分水生生物特征……奈特洛斯，好好观察记录！这可是珍贵的研究样本！”所长的声音在宽大的帽檐下回荡，带着一种发现新玩具的狂热，但似乎并没有要把克莉丝汀带走切片研究的意思，或许在他眼里，这不过是另一个有趣的、可以丢给奈特洛斯“养着玩”的项目。

吩咐完一堆监测数据和定期报告的要求后，所长又像来时一样，蘑菇飘似的消失了，留下四个“孩子”面面相觑。

于是，克莉丝汀就在奈特洛斯的房间里正式住下了。房间角落那个巨大的空水族箱成了摆设，很快被奈特洛斯堆满了各种暂时用不上的实验器材和零件箱。取而代之的，是在房间另一角加了一张柔软的小床——虽然最初几天，克莉丝汀总会在深夜抱着枕头，迷迷糊糊、手脚并用地爬上奈特洛斯的大床，寻找那个熟悉的热源和安全感。奈特洛斯从最初的僵硬呵斥，到后来几乎麻木地接受，甚至会在她笨手笨脚爬上来时下意识地掀开被子一角，过程并没花费太长时间。

生活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又似乎处处都不同。

奈特洛斯依旧宅在他的房间里，对着光屏敲打无穷无尽的代码，拆解组装各种机械，消耗着数量惊人的可乐。唯一的区别是，身后多了一个小尾巴。

克莉丝汀很安静，大多数时候只是蜷缩在旁边的软垫上，或者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睁着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默默地看着奈特洛斯工作。她学习速度很快，远超常人，维德带来的那些入门书籍很快就被她消化完毕，开始能进行简单的对话，虽然声音总是轻轻的，带着点柔软的闷音，语速也慢，显得有点腼腆慢热。

她不太主动说话，但奈特洛斯发现，她其实很聪明，有时他遇到一个复杂的逻辑瓶颈，自言自语时，她会偶尔蹦出一两个词，角度刁钻却往往能无意中点醒他。奈特洛斯从不承认，但他会默默地把她的建议记下，然后假装是自己想通的。

她的身体果然和人类不同，体温常年偏低，夏天挨着很舒服，像一块自动降温的软玉，但到了冬天，即使穿着厚厚的绒毛袜子裹着毯子，手脚也还是冰凉的。这时她会更下意识地靠近热源，比如持续运行的仪器散热口，或者……奈特洛斯。

奈特洛斯对此的评价是：“麻烦。”然后会把暖气开大一点，或者扔给她一个恒温加热垫。

最大的麻烦，是她的头发。

那头水蓝色的长发，丝滑、冰凉，触感极其特别，仿佛真的是由无数极细的水母触须聚合而成，生长速度似乎也比普通人快一些。它们长得很快，很快就垂到了地面，而且因为其特殊的质地，非常容易打结缠绕。

奈特洛斯第一次试图帮她梳理时，简直是一场灾难。他拿着梳子，面对那堆仿佛有自己想法、纠缠在一起的水色发丝，表情比面对最复杂的电路图还要凝重。他下手没轻没重，扯得克莉丝汀眼泪汪汪，却又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只是用那双泛着水光的蓝眼睛无声地控诉。

“啧，麻烦死了。”奈特洛斯烦躁地放下梳子，看着镜子里眼眶红红、头发被折腾得更乱的克莉丝汀，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名为“挫败”的情绪。

他尝试过最简单的方法——剪掉。但剪刀靠近时，克莉丝汀却表现出明显的恐惧和抗拒，死死捂住头发。奈特洛斯才模糊记起，水母的触须……似乎不能随便剪？他啧了一声，放弃了这条路。

于是，奈特洛斯，超能研究所的天才少年，被迫开始学习一项与他的人设极度不符的新技能——给女孩子扎头发。

光屏上闪烁的不再是代码和图纸，而是各种“新手编发教程”、“简单发型入门”。他对着虚拟模型，手指笨拙地模仿，眉头拧得死紧。实践起来更是困难重重，那些滑溜溜、凉丝丝的头发总是不听使唤，不是这边漏了一缕，就是那边扎歪了。

最初，他只能勉强扎起一个歪歪扭扭的单马尾，或者更简单地用发带束一下。克莉丝汀倒是很好满足，只要头发不被扯痛，能整齐地不妨碍活动，她就安安静静地随他摆弄。

后来，奈特洛斯发现双马尾似乎能更好地分担头发的重量，而且对称结构更符合他的审美（或者说逻辑）。经过无数次失败的练习，他甚至偷偷拆解了一个机械臂来研究其关节转动和抓握的精度，试图应用到扎头发上（虽然失败了），最终，他总算能扎出两个还算对称、不算太松垮的双马尾了。

看着镜子里，顶着自己亲手扎好的、微微晃动的水色双马尾的克莉丝汀，奈特洛斯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堪比成功编写出一个完美程序的满足感。克莉丝汀轻轻摸了摸脑后的发辫，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很浅很淡、却真实存在的笑容，蓝色的眼睛像阳光下平静的海面。

奈特洛斯迅速移开目光，耳根微热，语气硬邦邦地：“……好了，别乱动。”

平静（？）的日常里，雷德和维德也会经常过来。

雷德是最热情的那个，他总是活力四射地冲进房间，带来各种他觉得“妹妹会喜欢”的东西——亮晶晶的糖果（克莉丝汀对甜味接受良好，但更偏爱带点酸味的）、图案奇怪的小裙子（奈特洛斯通常会嫌弃地扔到一边）、还有他珍藏的、封面花里胡哨的恋爱小说（并试图念给克莉丝汀听，每次都被奈特洛斯面无表情地打断或维德拎走）。

“小克莉丝~快看二哥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雷德的声音总是先于人到达。

克莉丝汀会对雷德的热情表现出一点点怯生生的无所适从，但并不讨厌。她似乎能感知到雷德纯粹的善意，慢慢地，也会在他冲进来时，从奈特洛斯身后探出小脑袋，用眼神表示欢迎。

而维德，则是最冷静可靠的那个。他会定期来检查克莉丝汀的身体数据记录，带来研究所配给她的营养剂和新衣服（实用为主，尺寸合适，比雷德的审美正常很多）。他会用平和的语气询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有什么不理解的事情。克莉丝汀面对维德时，会稍微放松一些，大概是因为维德的情绪总是稳定而可控，让她感到安全。她偶尔会用简单的词汇向他提问，关于这个研究所，关于外面的世界。维德会言简意赅地回答，不会过度热情，也不会不耐烦。

有一天，雷德又风风火火地跑来，正好撞见奈特洛斯在和克莉丝汀的头发做“每日斗争”。那双马尾虽然对称，但终究透着一股笨拙和技术流的僵硬。

“哎呀呀，小奈特，你这扎得也太没水平了！”雷德凑过来，红色的长马尾在他脑后活泼地甩动，“看二哥的！保证给我们小克莉丝扎得漂漂亮亮的！”

奈特洛斯脸色一黑：“不用你多事。”

但雷德已经动作迅速地拆掉了奈特洛斯好不容易扎好的双马尾，拿起梳子。他的动作意外地熟练轻柔，红色长发束成的高马尾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那是他常年自己打理练就的本事。

“你看，要这样，先从这边分一缕……对，轻轻绕过来……发绳不要绑太紧，会不舒服……”雷德一边操作，一边叽叽喳喳地讲解，很快就给克莉丝汀编了一个精巧又可爱的发型，还别上了他自己带来的、星星形状的小发卡。

克莉丝汀看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发型，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有点惊喜。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个星星发卡，又透过镜子看向身后得意洋洋的雷德，小声说：“谢谢……二哥。”

这一声“二哥”叫得雷德心花怒放，恨不得当场再给她编十个八个发型。

而一旁的奈特洛斯，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看着克莉丝汀头上那个明显比他扎得精致好看太多的发型，看着她对雷德露出的那点欣喜，看着雷德那头被打理得一丝不苟、显然经验丰富的红色长马尾，一种极其陌生的、酸涩闷堵的情绪涌上心头。

那感觉比程序出现无法追踪的BUG还要让他烦躁。

他一声不吭，猛地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光屏前，用力地敲打起键盘，力度大得仿佛要把按键戳穿。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克莉丝汀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脸上的那点欣喜消失了，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奈特洛斯的背影，又看了看雷德。

雷德还沉浸在“被妹妹叫二哥”的快乐中，完全没注意到自家三弟快要凝成实质的低气压，还在那邀功：“怎么样小奈特？二哥的手艺是不是比你……欸？人呢？”

维德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门口，他大概刚忙完自己的事过来看看。他扫了一眼房间内的状况：雷德在炫耀发型，克莉丝汀有点不安，奈特洛斯背对着所有人，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怨念。维德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走过去，拍了拍雷德的肩：“雷德，所长刚才好像在找你那个新开发的‘超浪漫意念传导装置’。”维德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

“啊？真的吗？所长终于赏识我的才华了？！”雷德果然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瞬间消失在门口，去找那个根本不存在的所长去了。

维德又看了一眼奈特洛斯紧绷的背影，没说什么，只是对克莉丝汀微微点了点头，也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敲击键盘的噼里啪啦声，以及有些凝滞的空气。

克莉丝汀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慢慢挪到奈特洛斯身边。她伸出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

奈特洛斯没理她，打字声更响了。

克莉丝汀抿了抿唇，小声开口，语速慢吞吞的：“奈特……扎的……也好。”

打字声停顿了一秒，然后又以更快的速度响起。

克莉丝汀低下头，看着自己冰凉的手指，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喜欢……奈特扎的。”

敲击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

奈特洛斯猛地转过头，紫色的眼睛瞪着她，耳朵尖却有点红：“谁、谁在乎你喜不喜欢！麻烦死了！以后都让雷德给你扎好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语气明显没有刚才那么冰冷了。

克莉丝汀抬起头，蓝色的眼睛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虽小却清晰：“不要。要奈特。”

奈特洛斯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有些狼狈地转回头，嘟囔了一句：“……随你便。”

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站起身，走到克莉丝汀面前，动作有些粗鲁地拆掉了雷德编的精巧发型，拿起梳子，重新开始笨拙却又异常认真地，给她扎那双马尾。

克莉丝汀安静地坐着，透过镜子，看着身后少年紧绷着脸、全神贯注和她的头发“较劲”的模样，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悄悄地漾开一点点极细微的、柔软的涟漪。

之后的日子，奈特洛斯练习扎头发的频率莫名高了很多。甚至有时候克莉丝汀觉得头发还不算太乱，他也会板着脸要求重新扎一遍，美其名曰“数据记录需要”。

雷德后来还想再展示他的编发手艺，每次刚拿起梳子，就会被奈特洛斯用各种理由支开，或者被维德“恰好”叫走。次数多了，雷德也隐约明白了什么，虽然还是会咋咋呼呼地送小发卡和小裙子，但不再轻易插手发型的事了。

克莉丝汀的水色长发，依旧每日在奈特洛斯虽然进步缓慢、却持之以恒的练习中，被梳成或许不够精美、却独一无二的双马尾。

超能研究所的日常，依旧充斥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和可乐的味道。但在那间最大的实验室里，多了一个水蓝色的、安静的身影。她体温偏低，头发难以打理，有点胆小，有点闷，会下意识地依赖那个给她扎头发、嘴硬心软的少年。

而奈特洛斯也渐渐习惯了身后那道安静的视线，习惯了手边偶尔会多出一瓶冰好的可乐（虽然她总是放得太冰），习惯了她微凉的指尖偶尔拽他衣角的触感，甚至习惯了在深夜，半梦半醒间，身边那团小心翼翼靠过来的、软乎乎的微凉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