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池回到酒店房间时,已经凌晨四点十七分。他轻轻关上门,没有开灯,任由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纱帘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空气中还残留着空调运转后的凉意,但他却觉得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持续发热,像是一杯温过的酒,缓慢地灼烧着血管。
他脱下那件亚麻衬衫,发现袖口不知何时沾上了一抹蓝色——是夜光藻的痕迹。在浴室昏黄的灯光下,那抹蓝色依然微弱地闪烁着,像是拥有生命一般。褚青池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洗掉它,而是将衬衫挂在了衣柜最显眼的位置。
躺在床上,他盯着天花板,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衍屿讲述伴湾传说时的神情浮现在眼前——说到兴奋处,他的眉毛会微微上扬,右耳的银质耳钉随之晃动,在月光下划出细小的光弧。褚青池翻了个身,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混合着海盐和芒果的香气,那是衍屿身上特有的味道。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大学室友发来的消息:“到伴湾了吗?记得帮我带贝壳。”褚青池盯着那条消息看了许久,最终只回了一个“嗯”字。他点开通话记录,最上面一条还是三个月前与父亲的通话,时长四分二十七秒。那是他们今年唯一一次通话,内容是关于母亲留下的那套小公寓的处置问题。
窗外,伴湾的夜生活仍在继续。远处传来模糊的音乐声和笑声,与海浪声交织在一起。褚青池闭上眼睛,却看见衍屿蹲在浅湾里捧起夜光藻的样子——他的裤脚卷到膝盖,小腿线条在月光下如同精心雕琢的大理石,水珠顺着他的手腕滑落,在空气中划出银色的轨迹。
“明天...”褚青池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床单。他想起分别时衍屿问的那句"明天还来酒馆吗",以及自己脱口而出的回答。这种不假思索的承诺对他来说极为罕见。在大学里,他被称为“需要提前两周预约的褚青池”,而现在,他却对一个认识不到六小时的人许下了即时的约定。
清晨六点,褚青池被窗外的鸟鸣声惊醒。伴湾的黎明来得又早又温柔,淡粉色的晨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朦胧的光晕。他坐起身,发现手里还攥着手机,屏幕停留在相册界面——不知何时,他竟翻出了母亲生前最后一张照片:她站在医院的窗前,背后是一小片灰蒙蒙的城市天空,手里捧着那本《离岛》。
褚青池轻轻触碰屏幕中母亲消瘦的脸颊。乳腺癌带走了她太多东西——乌黑的长发、圆润的脸颊、画画时稳如磐石的手。但直到最后一天,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如初,像是早已看透了生死之间的秘密。
“我到了,妈。”褚青池对着照片轻声说,“这里和你描述的一模一样。”他记得母亲临终前那段日子,常常提起年轻时在伴湾写生的经历。“那里的海有一种魔力,”她说这话时,枯瘦的手指在床单上描绘着波浪的形状,“它能让你忘记所有痛苦,就像...就像回到子宫里一样安全。”
洗漱时,褚青池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色。他向来睡眠极好,这种失眠的情况实属罕见。热水冲过肩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哼一首曲子——是昨晚蝴蝶酒馆里那台老唱片机播放的《南海姑娘》。
上午九点整,褚青池穿戴整齐地站在酒店大堂。他今天换了一件深灰色的短袖T恤,依然是黑色过膝短裤,但没戴墨镜。前台小姐微笑着向他问好:“褚先生,需要为您推荐旅游路线吗?”
“不用了,谢谢。”褚青池回以微笑,“我想自己随便走走。”
伴湾的白天与夜晚截然不同。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每一寸土地都烤得发烫。街道两旁的棕榈树投下斑驳的阴影,小贩们支起五颜六色的遮阳伞,叫卖着新鲜水果和冰镇饮料。褚青池沿着迎海路慢慢走着,不时停下来拍几张照片。在一家卖海螺风铃的小店前,他买了一个缀满蓝色玻璃珠的风铃,打算回去挂在酒店的窗前。
正午时分,褚青池拐进一条小巷,发现了一家隐蔽的糖水铺子。铺子很小,只有四张桌子,却挤满了食客。一对年过六旬的老夫妇在柜台后忙碌着,老太太负责盛糖水,老先生则负责收钱和招呼客人。
“要一份椰汁西米露。”褚青池对老先生说。
“加不加芋圆?”老先生头也不抬地问,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
“加。”
“冰的还是热的?”
“冰的。”
老先生这才抬头看了褚青池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外地人?”
褚青池点点头:“昨天刚到的。”
“一个人来伴湾?”
“是的。”
老先生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几颗金牙:“伴湾最适合一个人来。”他转身对老伴喊道,“阿香,给这后生多加点芋圆!”然后又对褚青池说,“坐靠窗那个位置吧,那里能看到海。”
正当褚青池准备走向窗边的座位时,糖水铺的门被推开,一阵熟悉的海盐混合芒果的香气飘了进来。他转头,看见衍屿站在门口,今天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背心和牛仔短裤,右耳的银质耳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陈伯,老规矩!”衍屿朝柜台喊道,然后目光扫过店内,在看到褚青池的瞬间亮了起来,“嘿!这么巧?”
褚青池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你也来这里吃糖水?”
“从小吃到大。”衍屿自然地走到褚青池身边,“介意拼桌吗?窗边可是最好的位置。”
褚青池摇摇头,两人一起走向窗边的座位。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木桌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斑。
“昨晚睡得怎么样?”衍屿问道,他的虎牙在说话时若隐若现。
“还行。”褚青池没有提及自己几乎整夜未眠的事实,“你呢?”
“睡到日上三竿。”衍屿笑道,“林姐说我再这样迟到,就要扣我工资了。”他接过陈伯送来的红豆沙,舀了一大口,“你今天有什么计划?”
”随便逛逛。”褚青池看着衍屿吃东西时鼓起的脸颊,莫名觉得可爱,“蝴蝶酒馆几点开门?”
“晚上十点。”衍屿抬头,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怎么,已经想我了?”
褚青池的耳根微微发热:“只是问问。”
衍屿突然放下勺子,从裤袋里掏出手机:“说起来,我们还没交换联系方式。”他把手机推到褚青池面前,“输一下你的号码?”
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让褚青池愣了一下。他接过手机,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在保存联系人时犹豫了片刻,最终只输入了“褚青池”三个字。
“好了。”他把手机递回去。
衍屿立刻拨通了电话,褚青池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现在你也有我的号码了。”衍屿笑着说,右颊的酒窝深陷,“有任何伴湾相关问题,24小时咨询服务。”
褚青池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闪烁的陌生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联系人姓名栏输入了“衍屿”,然后鬼使神差地,在后面加了一个蓝色的蝴蝶emoji。
之后又用电话号码加了微信。
下午三点,褚青池回到酒店小憩。他刚躺下,手机就震动起来:
“夜光藻酒实验失败,改做芒果莫吉托了。记得来试毒。——衍屿”
褚青池盯着这条信息看了许久,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里感觉到了一种隐秘的喜悦。他回复道:“如果中毒了,医药费你出。”
几乎是立刻,衍屿就回了消息:“林姐说可以抵酒钱。”
褚青池笑着把手机放在胸前,闭上眼睛。空调的凉风拂过脸庞,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教他认星座时说的话:“有些人就像星星,你以为他们是随机散布在夜空中的,其实他们之间早有看不见的连线。”
傍晚六点,褚青池站在蝴蝶酒馆门前。尽管知道酒馆十点才营业,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酒馆的门关着,孔雀蓝的木门在夕阳下显得格外静谧。他正犹豫着是否应该离开,却听到门内传来熟悉的歌声——是衍屿在哼《南海姑娘》。
褚青池轻轻敲了敲门,歌声戛然而止。几秒钟后,门开了一条缝,衍屿的脸出现在门缝中,他的表情从警惕迅速转为惊喜。
“你怎么来了?”衍屿拉开大门,他身上系着一条黑色围裙,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酒馆还没营业呢。”
“我知道。”褚青池突然感到有些尴尬。“我只是...散步路过。”
衍屿挑了挑眉,明显不信这个借口,但他没有拆穿:“既然来了,要不要进来帮忙?林姐去进货了,我一个人在准备今晚的材料。”
褚青池点点头,跟着衍屿进入酒馆。白天的蝴蝶酒馆与夜晚截然不同,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投射进来,在地板上形成斑斓的光影。所有的椅子都倒扣在桌子上,空气中弥漫着清洁剂和酒精混合的味道。
“给。”衍屿扔给褚青池一条围裙,“既然来了就不能白看。”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褚青池帮着衍屿擦桌子、摆椅子、切水果。衍屿教他如何辨别新鲜的薄荷叶,如何正确摇晃调酒器,甚至让他试着调制了一杯简单的金汤力。
“手腕要用巧劲。”衍屿站在褚青池身后,双手覆在他的手上指导动作,“不是蛮力,是节奏感。”他的呼吸喷在褚青池的耳畔,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
褚青池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衍屿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体温透过薄薄的T恤传来。当衍屿松开手时,他竟然感到一丝失落。
“不错嘛。”衍屿尝了一口褚青池调的酒,“有天赋。要不要考虑留下来当调酒师?”
“我怕林姐付不起两份工资。”褚青池难得地开了个玩笑。
衍屿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酒馆里回荡。阳光渐渐西斜,酒馆内的光影也随之变化。褚青池发现自己一直在偷看衍屿工作的样子——他切柠檬时专注的侧脸,擦拭酒杯时长睫毛投下的阴影,甚至是他弯腰搬箱子时露出的那一截腰线。
晚上九点半,第一批员工开始到达。林姐回来时,看见褚青池和衍屿一起在吧台后忙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看来我不用付你加班费了。"她对衍屿说,眼睛却看着褚青池,“有人自愿帮忙。”
衍屿笑嘻嘻地搂住褚青池的肩膀:“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天赋异禀。”
褚青池不习惯这样的肢体接触,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想挣脱。
十点整,蝴蝶酒馆准时开门营业。今晚的客人比昨天还多,褚青池坐在吧台角落的位置,看着衍屿在吧台后穿梭,他的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每当衍屿经过,都会给褚青池带来一些小惊喜——一杯特调果汁,一碟特色小吃,或是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默契眼神。
午夜十二点半,酒馆的人流达到高峰。衍屿忙得不可开交,但每隔几分钟就会抽空来到褚青池面前。
“累了吗?”在一次短暂的停留中,衍屿问道,他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
褚青池摇摇头:“需要帮忙吗?”
衍屿眼睛一亮:“真的?”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褚青池成了临时酒保,负责简单的饮料和收银工作。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很享受这种忙碌而热闹的氛围,这与他一贯喜欢独处的性格大相径庭。
凌晨两点,最后一波客人离开。林姐给所有员工发了加班费,包括褚青池。
“我不能收这个。”褚青池推辞道。
“劳动所得。”林姐坚持道,然后压低声音,“而且,谢谢你让衍屿今天这么开心。那孩子很久没这么有活力了。”
褚青池看向正在收拾吧台的衍屿,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目光相遇的瞬间,衍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右颊的酒窝深得能盛住月光。
“走吧,”收拾完毕后,衍屿对褚青池说,“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骑上衍屿那辆红色摩托车,穿过伴湾安静的街道。夜风拂过脸颊,褚青池双手扶着衍屿的腰,能感觉到对方呼吸时腹部的起伏。摩托车在一处陡坡前停下,衍屿示意褚青池下车。
“接下来要步行。”他说着,从摩托车座下拿出一个手电筒,“跟紧我,这里路不好走。”
他们沿着一条几乎被杂草掩盖的小径向上攀登。月光被茂密的树叶过滤,只剩下零星的光斑落在地面上。褚青池能听到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还有不知名昆虫的鸣叫。走了约莫十分钟,眼前豁然开朗——他们站在一处悬崖边上,整个伴湾尽收眼底。
城市灯火如繁星般闪烁,海湾像一块深蓝色的绸缎,轻轻包裹着这座不夜城。远处,几艘渔船的灯光在海面上划出金色的轨迹,与天上的银河遥相呼应。
“这是...”褚青池屏住了呼吸。
“伴湾的最高点。”衍屿在他身边坐下,“我小时候常来这里。父亲说,从这里能看到整个世界的轮廓。”
两人肩并肩坐着,谁都没有说话。夜风带着花香和海的气息拂过脸颊,褚青池忽然觉得,自己与这座城市之间那些看不见的隔阂正在一点点消融。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伴湾的海有一种魔力,能让人忘记所有痛苦。
“看那边。”衍屿突然指向海湾的某处,“那是蝴蝶礁,退潮时能看到礁石形状像展翅的蝴蝶。传说相爱的两个人在那里许愿,就会得到大海的祝福。”
褚青池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的海面。但他相信衍屿的话——在月光下,那片海域确实有种不同寻常的静谧美感。
“你相信这种传说吗?”褚青池问。
衍屿转头看他,月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相信啊,很浪漫不是吗?”他停顿了一下,“就像我相信你会喜欢伴湾一样。”
“为什么那么笃定?”
“因为你也很浪漫啊。”
两人的目光在月光下相遇,某种无形的电流在空气中噼啪作响。褚青池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危险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可能坠入未知的深渊。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恐惧,反而有种莫名的期待。
回程的路上,摩托车开得很慢。褚青池的双手依然扶着衍屿的腰,但这次,他允许自己的前胸轻轻贴上对方的后背。衍屿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当摩托车停在青居酒店门前时,衍屿没有立即道别。他关掉引擎,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车上,听着海浪的声音。
“明天...”衍屿开口,又停住了。
褚青池等了一会儿,才轻声问:“明天什么?”
衍屿转过头,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完美的轮廓:“明天退潮是在下午四点。如果...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蝴蝶礁看看。”
褚青池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他知道这是一个邀请,一个可能改变一切的开始。他深吸一口气,闻到了衍屿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气,混合着海风的咸涩。
“好。”他说,声音比想象中更加坚定,“我很想去看看。”
衍屿笑了,那颗虎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那下午三点,我来酒店接你。”
褚青池点点头,依依不舍地从摩托车上下来。他站在酒店门口,看着衍屿的红色摩托车消失在街道尽头,耳边回响着海浪的声音,还有自己加速的心跳。
回到房间,褚青池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海面。夜光藻的蓝光依稀可见,像是大海在呼吸。他轻轻触碰挂在窗边的海螺风铃,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明天,他将踏上那座传说中的蝴蝶礁。这个念头让他既期待又忐忑。褚青池翻开行李箱,取出那本《离岛》,发现书签正好夹在第一百七十三页——那是主人公第一次在海边遇见爱人的章节。
窗外,伴湾的夜色如丝绸般温柔。褚青池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看见衍屿在月光下微笑的样子——他的眼睛亮如星辰,仿佛能看透所有秘密,包括那些褚青池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