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燎原

墨洵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凌绝峰主殿的范围。

身后那片清幽的竹林，那间萦绕着冷竹香的静室，此刻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神魂不宁。师尊心口那抹刺目的红，那句带着叹息的“以下犯上”，还有那同步袭来的剧痛……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字都在他脑海里疯狂盘旋、炸裂，颠覆了他百年来所有的认知。

禁术。

同伤共痛。

师尊怎么会……怎么可能对他用这种逆天而行的禁术？！

修仙之人最重己身，修为越高，越是惜命，因为一身道行来之不易，陨落便是烟消云散。更何况是沈青竹那般清冷自持、最重规矩法度的人。动用禁术，尤其是这种将他人伤害转嫁己身的禁术，代价绝非仅仅是分担痛苦那么简单，必然损及道基，甚至可能招致天谴！

为了他？一个弟子？

墨洵踉跄着走在通往静心崖的山道上，罡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那一点疯狂滋长的、他不敢触碰的妄念。

是因为师徒之情？师尊惜才，不忍他百年修行毁于一旦？

不……不对。

若是寻常师徒，师尊会救他，会不惜灵药法宝，但绝不会用这种自毁根基的方式。仙盟之中，师徒反目、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还少吗？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那个他藏在心底百年，日夜煎熬却甘之如饴的、肮脏的、以下犯上的念头，如同被禁术的血光浇灌的魔种，疯狂地破土而出，瞬间枝繁叶茂，几乎要撑裂他的胸膛。

难道……难道师尊他……

“呃！”

心口那道狰狞的伤疤毫无预兆地再次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比刚才在殿内更清晰，更尖锐，仿佛有只手正用力攥紧他的心脏，要将其捏碎。

墨洵猛地捂住胸口，单膝跪倒在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这痛楚来得凶猛，却并非源自他自身伤势的反复。

是同步！

是师尊那边……

他猝然抬头，望向凌绝峰主殿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惊惧。师尊的伤势发作了？而且似乎……比他现在感受到的更严重？！

为什么？禁术的反噬？还是师尊为了替他疗伤或隐瞒什么，又动了别的根本？！

他再也顾不上去静心崖面壁，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礼法，强烈的恐慌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心疼驱使着他，转身就要往回冲。

“墨师兄？”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从旁边的小径传来。

墨洵脚步一顿，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脸上的慌乱，转头看去。是丹霞峰的首席弟子林风扬，与他同期入门，关系尚可。林风扬手提一个药篮，正诧异地看着他。

“墨师兄，你怎的在此？脸色如此难看？听说你此次伤得极重，正该好生休养，怎还乱跑？”林风扬快步走近，看清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满头的冷汗，眉头紧皱，“可是伤势有变？我正要给清昀仙尊送新炼制的凝碧丹过去，顺道也给你瞧瞧？”

给师尊送药？

墨洵的心脏像是又被那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涩声问：“师尊……他怎么了？为何需要丹药？”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掩饰声音里的颤抖。

林风扬愣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和迟疑：“仙尊他……自是因仙魔大战消耗过巨，需要调养。墨师兄，你……”他打量着墨洵，似乎奇怪他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仿佛不知道他师尊的情况似的。

墨洵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在外人看来，沈青竹闭关调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无人知晓禁术，无人知晓那同步的伤痛。他不能露出破绽。

他强行稳住心神，扯出一个勉强算是轻松的表情：“无事，只是方才运功有些急切。师尊无事便好。有劳林师弟送药。”

林风扬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但见他似乎不愿多言，便也点点头：“师兄保重身体。那我先去给仙尊送药了。”

看着林风扬远去的背影，墨洵站在原地，山风冰冷，却远不及他心底泛起的寒意。

师尊需要调养的丹药……情况果然不好。

而他，这个罪魁祸首，却连关心的资格都要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生怕露出一丝端倪，玷污了那人的清誉。

这种无力感和近乎绝望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最终还是没有回转，拖着沉重疲惫的身心，一步步走向苦寒的静心崖。师尊让他来，他便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服从命令，不给师尊添任何额外的麻烦。

只是这一次，静心崖的罡风再也无法让他冷静。

每一次心口传来熟悉的抽痛，都像是在提醒他——那个人正在替他承受着什么。而他，连站在他身边分担痛苦的资格，都需要那人用禁术来赋予。

这种认知，比凌迟更折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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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绝峰主殿内室。

沈青竹在林风扬送来丹药并离去后，才微微松开了始终紧抿的唇线，一丝鲜红的血痕立刻从唇角溢出，顺着他白玉似的下颌滑落。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拭去，动作依旧优雅，只是指尖带着难以察觉的轻颤。

心口的伤处如同有地狱之火在灼烧，魔气与自身灵力冲突带来的撕裂感，远比墨洵所感受到的更为剧烈。禁术分担的不仅仅是伤势，更有魔气侵蚀神魂的痛苦。

他挥袖布下更厚重的隔绝结界，确保不会有一丝气息外泄，这才缓缓跌坐回蒲团上，背脊却依旧挺直，不曾弯曲半分。

取出林风扬送来的凝碧丹，他却并未立刻服下，只是握在冰凉的手中。

这丹药于他此刻的伤势，杯水车薪。真正的痛苦源自禁术反噬和魔气本源。但他不能拒绝，不能让任何人起疑。

他的目光落在虚空处，清冷的眸子深处，是无人得见的汹涌暗流。

墨洵那孩子……应是吓坏了吧。

当时情急，只想着不能让他就那般死了，禁术施展得毫不犹豫。却忘了，那骤然同步的伤痛和真相，对那颗早已埋藏着不轨心思的心，会是怎样惊天动地的冲击。

他想起墨洵昏迷时，那双即使紧闭也带着倔强和执拗的眉宇，想起他平日里看似恭顺实则灼热的目光，想起他每一次以下犯上、试探界限的小动作……

沈青竹缓缓闭上眼，长睫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

良久，一声极轻的低语在绝对寂静的室内响起，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都化入一片无奈的叹息。

“终究……是纵容出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