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清冷,唯有心口那阵时缓时急的抽痛,成了最忠实又最残酷的陪伴。墨洵一夜未眠,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另一端传来的、属于沈青竹的苦楚。那痛楚如同潮汐,时而退去,留下短暂的、令人心慌的平静;时而汹涌反扑,带着魔气蚀骨的阴寒,碾磨着他的神经,也碾磨着千里之外殿宇中那个人的意志。
天光微熹时,那痛楚骤然攀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尖锐得像是有无数冰棱在脏腑内里爆开,旋即又猛地沉寂下去,陷入一种近乎死寂的、令人更加不安的平缓。
墨洵猛地从地上弹起,心脏狂跳,一种近乎毁灭的恐慌攫住了他。这种沉寂比剧烈的疼痛更可怕,像是燃烧到极致的烛火,在熄灭前最后的、不祥的稳定。
师尊出事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劈散了他所有犹豫和顾忌。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无声的凌迟,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他也要亲眼看到那人安好!
他冲出竹屋,身影如一道失控的黑色疾电,直扑主殿。体内刚刚恢复没几分的灵力不顾后果地疯狂运转,甚至隐隐有再次走火入魔的迹象,但他浑然不顾。
守在殿外的道童见状,脸色一变,刚要上前阻拦:“墨师兄,仙尊有令……”
“滚开!”墨洵眼底赤红,周身气息因急躁和恐慌而变得暴戾骇人,竟硬生生将两名道童逼退数步。他不管不顾,一掌蕴含着所有焦灼和力量,狠狠拍向那紧闭的、隔绝一切的殿门!
“师尊!”
预想中结界反震的巨力并未传来。那厚重的、平日里坚不可摧的殿门,竟被他这蕴含了全力与恐慌的一掌,“哐当”一声猛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浓郁得令人心悸的、混杂着冷竹清香与血腥气的味道,瞬间从门缝中扑面而来,呛得墨洵呼吸一窒。
他僵在门口,瞳孔因看到的景象而骤然收缩。
殿内没有点灯,晨曦微光从窗棂透入,勾勒出室内清冷的轮廓。沈青竹并未如他想象中在蒲团上打坐,而是无力地伏倒在冰冷的玉榻边。
那一身素净的青衣此刻凌乱不堪,衣襟散开,露出大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而左心口处,那原本只是洇出血色的地方,此刻已被更大片的、暗红的血迹浸透,黏连着单薄的里衣,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榻边,指尖沾着尚未干涸的暗红。另一只手却还死死地按在自己的心口,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试图将某种剧烈的痛苦强行压回体内。
墨洵甚至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纤薄脆弱的肩胛骨,以及散落在地的、几颗显然是匆忙间被打翻却未来得及服用的丹药。
他从未见过师尊如此……破碎的模样。像一尊被狠狠摔裂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玉像,每一道裂痕都透着濒临彻底崩毁的脆弱。
“师……尊……”墨洵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破碎得不成调。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膝盖重重砸在冷硬的地面上,颤抖着手想去碰触,却又怕自己的触碰会加剧对方的痛苦。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伏在榻边的人极其艰难地、缓慢地动了一下。沈青竹微微抬起头,散乱的墨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长睫颤了几颤,才勉强睁开。
那双总是清冷平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里,此刻蒙着一层涣散的水光,失去了焦距,只剩下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痛楚和疲惫。他试图看清来人,目光却涣散得无法凝聚。
“……谁?”极低极哑的一个字,气若游丝,带着濒临昏迷的混沌。
“是我……墨洵……”墨洵的声音抖得厉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拂开他脸颊边被冷汗浸湿的发丝,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凉得吓人。
熟悉的氣息似乎让沈青竹紧绷的神智松懈了一丝缝隙。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试图落在墨洵脸上,按在心口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揪皱了染血的衣料,发出一声极轻极痛苦的吸气声。
“痛……”无意识的呢喃从失去血色的唇瓣间逸出,微弱得如同猫崽的哀鸣,却像一把烧红的刀,狠狠捅进了墨洵的心脏。
清昀仙尊沈青竹,会喊痛。
那个断情绝欲、仿佛没有任何弱点的师尊,此刻在他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本能地泄露出最原始的软弱。
而这软弱,这痛苦,全是因为他。
巨大的愧疚、心疼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恐慌将墨洵彻底淹没。他再顾不得什么,手忙脚乱地想将人扶起,想替他输送灵力,想捂住那不断洇出血色的伤口。
“师尊……撑住……弟子这就……”他的话语混乱无章,带着哭腔。
似乎是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势,沈青竹闷哼一声,眉头死死蹙紧,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在那极致的痛苦中,他涣散的目光似乎短暂地清晰了一瞬,隐约映出了墨洵惊慌失措、满是泪痕的脸。
他像是认出了他,又像是沉溺在更深的梦魇里。
染血的、冰凉的手指无力地抬了抬,似乎想推开他,又像是想抓住什么,最终只是虚软地垂下。
唇瓣翕动,溢出几个破碎不堪、几乎被痛苦碾碎的字音:
“……出去……别看……”
别再看着如此狼狈、如此不堪的我。
这是墨洵在师尊彻底陷入昏迷前,捕捉到的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