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库尔勒的夏夜,北京时间十一点,暑气仍在空气中蒸腾,裹挟着沙尘的热风掠过街道,路边胡杨的叶子蒙着灰,在风中无力地摇晃。新疆时间九点,“月亮酒馆”的牛皮灯笼在暮色里泛着暖黄,雕花木门上的铜铃叮咚作响。
27岁的哈力木出身警察世家,父亲是警队里受人敬重的老刑警,母亲曾是教师,书香门第的教养让他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沉稳与分寸。此刻他身着深灰休闲衬衫,银质袖扣一丝不苟地扣在腕间,藏青色外套随意搭在臂弯,带着神色黯然的艾力江踏入酒馆。他目光如鹰隼般快速扫过酒馆的布局,最后落在吧台后擦拭酒杯的古丽仙身上。
他注意到她右脸颊那道蜿蜒至下颌的烫伤疤痕,但眼神只是礼貌性地停顿了一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与严肃:“四瓶乌苏,冰的。再来碟烤馕、鹰嘴豆和巴旦木,谢谢。”
“好,稍等。”26岁的古丽仙垂眸应道,转身时腹部传来熟悉的绞痛。这是三年前被赶出家门后落下的病根,每到深夜,疼痛总会如潮水般涌来。她强撑着走进后厨,颤抖着摸出铝箔包装的药片,就着未开封的啤酒吞下。冰凉的瓶身贴在发烫的额头,却压不住心底泛起的苦涩。
当她端着托盘推开雅间雕花木门时,哈力木正用袖口擦拭银质袖扣,动作带着经年累月的习惯;艾力江则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您的酒菜。”
古丽仙轻声说着,将冰啤酒和热气腾腾的烤馕摆上桌。
哈力木抬头,目光温和:“多谢。”
古丽仙踉跄着退回到吧台后的休息区,整个人跌坐在褪色的波斯地毯上。墙面斑驳的裂缝里,阿迪力的照片依旧笑眼弯弯——八岁的孩子穿着簇新的白衬衫,手里那朵幼儿园得来的小红花鲜艳夺目,仿佛能穿透时光,带来一丝温暖。这张照片边角早已被摩挲得发毛,那是无数个深夜,她思念成疾时留下的痕迹。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三年前那个刺骨的清晨再次浮现。那时的她身体尚好,却被命运狠狠撕碎了生活。五岁的阿迪力哭喊着拽住她的衣角,稚嫩的小手因用力而泛起青白:“妈妈别走!”可阿不都一把扯开孩子,眼神里满是嫌恶:“看看你这丑脸,我看着就恶心!别让我儿子有个这么丢人的妈!”曾经在星空下温柔承诺“我护着你”的男人,此刻的话语比寒冬的风更凛冽。婆婆冷着脸将她的衣物扔出门外,嘴里还骂骂咧咧:“克夫面相,早该赶走。”
她颤抖着摸向墙角的陶制酒壶,手指触到粗糙的壶身时,愧疚与渴望交织翻涌。按维吾尔族的传统与信仰,女子饮酒是对神明的亵渎,会遭天谴。
但在那些思念如潮水般涌来的夜晚,自酿的桑葚酒成了唯一的救赎。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灼烧感带来短暂的麻痹,却也让那些屈辱的画面愈发清晰——醉汉拍着桌子嘲笑她“丢尽民族脸”,邻桌大妈的指指点点,还有老街坊摇头时的叹息。这些恶意像沉重的枷锁,让她对男人筑起高高的心墙。而方才哈力木温和又不失分寸的态度,竟让她一时手足无措,仿佛有人在她封闭已久的心上,轻轻叩了叩门。
门外传来艾力江压抑的哽咽声,断断续续的话语穿透门板:"她不要我了......她说每次约会都在等我,等到餐厅打烊,等到电影散场......"酒瓶重重砸在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可我能怎么办?昨天接到小女孩被拐的案子,我能说要去约会就不管了吗?"他的声音里满是绝望与痛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她发烧到39度打电话给我,我却在查案......连看电影的约定,都爽约了三次......她说'我也是需要照顾的人,这样下去太累了'......"
哈力木沉默片刻,指尖摩挲着银质袖扣,声音沉稳中带着克制:"艾力江,她想要的是寻常恋人的陪伴,这不能怪她。可你我手里的案卷,哪一桩不是人命关天?昨天那个被拐的小女孩,要是晚到半小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们追踪毒贩、解救被拐者,随时都要把命拴在裤腰带上。或许从穿上这身警服开始,不谈恋爱才是对彼此负责。"
艾力江盯着杯中的酒液,喉结剧烈滚动了两下,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你说得对,是我耽误她了。咱们维吾尔族的老理儿,男人该撑起家,可我连她发烧都赶不到身边......”他仰头灌下一大口酒,酒水顺着嘴角滴落在皱巴巴的衬衫上,“分开...或许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说罢,他颤抖着重新倒满酒杯,“来,兄弟,接着喝。”
哈力木将酒瓶重重搁在桌上,金属瓶盖碰撞出刺耳声响。他捏着眉心,警服袖口滑落半截,露出小臂上狰狞的旧疤:“别喝了,明天还要跟进纺织厂片区的案子。你知道吗?这月第三起恶性伤害案了,全发生在咱们常巡逻的老街。”他仰头灌下一口酒,喉结剧烈滚动,“那些男人攥着结婚证当护身符,把殴打妻子说成‘家事’。法律程序走下来,施暴者顶多拘留几天,转头又把怒气撒在女人身上。”酒杯在掌心碾出吱呀声响,“结婚证本该是守护的契约,现在倒成了纵容恶人的枷锁。”
艾力江猛地灌下一大口酒,喉结剧烈起伏,眼眶泛红:“你说得对,每次处理这种案子,我都得拼命忍着,指甲掐进掌心才能压住揍人的冲动。”他的声音发颤,酒杯重重砸在桌上,溅出的酒液浸湿了皱巴巴的袖口,“上个月那个被丈夫烧伤的女人,躺在病床上还在替施暴者求情......要不是你拦着,我差点把那畜生铐在审讯椅上!”
哈力木握紧酒瓶,金属瓶身被捏得发出细微的变形声。他望着杯中的倒影,想起三个月前那个因家暴自杀的女孩——尸体被发现时,枕边还放着未寄出的求救信。“这身警服是责任,也是枷锁。”他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着咽下苦涩,“但我们能做的,不止是按程序办案。以后遇到这样的案子......”
“帮她们逃出来。”艾力江突然接话,目光灼灼地盯着哈力木,“帮那些被锁在婚姻里的女人,拿回属于自己的人生。”两人的酒杯重重相碰,清脆的声响穿透酒馆的寂静,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夜枭。夜色渐深,酒馆角落的两个身影仍在低声谋划,杯中晃动的酒液,倒映着窗外同样不寐的月光。
古丽仙蜷缩在吧台后的阴影里,陶制酒壶在膝头微微摇晃。她本沉浸在对过往的怔忪里,指尖还摩挲着照片上阿迪力的笑脸,可雅间里突然传来的动静,瞬间将她从思绪里拽了出来——艾力江压抑的嘶吼混着酒瓶碰撞声穿透门板,紧接着是哈力木沉稳克制的回应,每一句话都像滚烫的烙铁,一下下烙在她心上,让她连呼吸都跟着发紧。
“他们那么好……”古丽仙的指尖轻轻抚过墙上儿子阿迪力的照片,喉间泛起酸涩,“为何觉得不结婚才是对未来女朋友最好的保护?”她曾以为这世上的男子,要么如阿不都般暴戾,要么似旁观者般冷漠,却从未想过,竟有这样将他人苦难放在心上的人。
雅间传来酒瓶相碰的脆响,她下意识攥紧照片边缘,照片边角硌得掌心生疼。“明明冒着生命危险守护着无数家庭,却连爱一个人的权利都要被职责剥夺?”她望着照片里儿子天真的笑颜,恍惚间又回到了被赶出家门的那个雪夜,“这样温柔又正直的人,不该被职责困住啊……”
冰凉的啤酒瓶贴上滚烫的脸颊,古丽仙蜷缩在阴影里,听着隔壁传来的低语。昏暗的灯光下,她睫毛颤动,心底那簇被生活踩灭许久的火苗,正借着这两个警察的对话,重新泛起星星点点的火星。
座钟的铜摆规律晃动,新疆时间十二点的钟声悠扬响起,酒馆里却静得能听见酒液顺着杯壁滑落的细响。古丽仙攥着围裙的手指节发白——雅间里的动静已沉寂许久,要知道按新疆时间算,此刻已过了寻常客人歇夜的时辰。她咬了咬唇,虽说只零星听过“艾力江”“哈力木”两个名字,但作为店主,断不能对客人的安危坐视不理。
轻手推开雕花木门,暖黄壁灯下,艾力江领带歪斜地歪在沙发上,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泪痕;哈力木则趴在长桌,侧脸压出红痕,藏青色外套滑落在地。空酒瓶东倒西歪滚在波斯地毯上,证件一角从哈力木的外套下探出冷光。
蹲下身时,古丽仙的呼吸几乎停滞。烫金的“人民警察证”字样下,证件照里的男人眼神如鹰隼,下方工整印着“库尔勒市某个县派出所刑警 哈力木·艾合买提”。她忽然想起先前雅间里沉稳安慰的嗓音,原来那个说着“不谈恋爱或许是最好选择”的,就是眼前这个醉后连外套都随手丢弃的男人。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小心翼翼地将哈力木的证件重新塞回藏青色外套的内袋,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夜。随后把外套轻轻抖开,尽量不发出声响,缓缓披在哈力木肩头,妥帖地盖住滑落的手臂。艾力江在一旁的沙发上呓语了两声,吓得她猛地屏住呼吸,待确定对方只是无意识的呢喃,才长舒一口气。
退出雅间时,她又回头望了一眼,暖黄的灯光里,两个疲惫的身影仿佛卸下了所有防备。轻轻合上雕花木门,古丽仙回到吧台,背靠着冰凉的酒柜坐下。酒馆里只剩下座钟的滴答声,她望着远处摇曳的烛火,指尖残留着外套布料的触感,方才看到的警徽与证件上的文字,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酒馆座钟的铜摆固执地摇晃,新疆时间凌晨两点的钟声响起时,古丽仙已经在吧台后蜷了整整一个钟头。剧痛像带刺的藤蔓缠住她的腰腹,这是三年前被阿不都踹伤留下的旧患,每逢阴雨天就会发作。她咬着下唇,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望着雅间紧闭的雕花木门犹豫再三——县城里早有不成文的规矩,深夜一点后不得留宿客人,可两个刑警累成那样......
胃部突然抽搐着绞痛起来,古丽仙踉跄着扶住酒柜,陶制酒壶被碰得叮当作响。她死死咬住舌尖,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惊觉自己几乎要跌坐在地。不行,不能再拖了。
推开雅间门时,艾力江仍歪在沙发上发出断续的呼噜,哈力木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警服领口的纽扣不知何时崩开了一颗。古丽仙站在门边,双手交握在身前,声音里带着几分歉意:“实在不好意思,店里管理生意有规定,晚上一点以后就得关门、不能再接客。现在已经凌晨两点,过了一个小时了,麻烦二位......”她的目光扫过满地空酒瓶,又落在哈力木滑落的警服外套上,不自觉地放轻了语调。
哈力木被碰了碰肩膀,睫毛颤了颤,缓缓抬起头。他半睁着朦胧的醉眼,警服领口歪斜,酒气混着不满从鼻腔里哼出来:“怎么这么快就赶人?什么破规矩?这规矩专对我们使绊子呢?整个县城哪家酒馆不是喝到尽兴才散场?”他晃悠悠地撑着桌子起身,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语调懒洋洋的:“哟,这么着急赶人啊?这规矩还挺严......”
古丽仙攥紧围裙,指节泛白:“二位应该清楚,店里管理要求晚上一点后就不能再接客做生意了。实在对不住......”
“什么规定?”哈力木突然嗤笑一声,踉跄着往前半步,酒气喷在她脸上,“我们是警察,天天拼了命保护这个城市,连好好歇一歇的资格都没有?破规矩倒是卡得紧。”他醉意朦胧的眼神扫过酒馆陈设,嘴角勾起轻蔑的弧度,“一个女人守着这酒馆,三更半夜还敢留陌生男人,怕是另有门道吧?”
“哈力木!”艾力江突然从沙发上弹坐起来,醉意未消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踉跄着冲过来,一把拽住好友歪斜的胳膊,声音里裹着慌乱:“够了!别再说了!”不等哈力木反应,他半拖半拽地将人往门外带,深灰色外套在拉扯间滑落肩头,“对不住,他喝多了!”
古丽仙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又缓缓松开,语气温和平静:“没事,你们回家路上注意安全。真不好意思,这是县里对店铺的管理规定,我也没办法,希望你们理解。”她看着两人摇晃着身影,目光落在地上滚落的空酒瓶,轻轻叹了口气,弯腰将酒瓶一一拾起。
艾力江半搂着脚步虚浮的哈力木,歉意地笑了笑,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醉意:“没事,我们理解。他喝醉了才胡言乱语,等醒酒肯定得后悔。他这人其实心底不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酒馆外昏暗的街道,神色认真起来,“你别往心里去。我们先走了,你也注意安全。这一片最近不太平,等我们走了就赶紧关店休息吧。”说完,他又用力扯了扯险些瘫倒的哈力木,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门被重重摔上时,铜铃剧烈晃动,发出刺耳的声响。古丽仙听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椅子上。胃部的绞痛如潮水般翻涌,她摸出衣兜的药瓶,铝箔板上只剩凹陷的空壳——最后一粒止痛药,不知何时已经吃完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波斯地毯上切割出惨白的纹路。墙上儿子的照片里,五岁的小阿卜杜正举着羊肉串笑得灿烂,相框边缘被摩挲得发旧。古丽仙蜷缩在吧台角落,颤抖的指尖抚过冰凉的桌面,方才哈力木嘲讽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
“月亮酒馆”的铜灯在穿堂风里摇晃,将她的影子拉得支离破碎。这个被疼痛与争吵填满的漫长夜晚,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胸口。她盯着墙角结网的蜘蛛,忽然想起白天进货时巷口游荡的醉汉,想起阿力江临走前欲言又止的叮嘱。
黑暗中,古丽仙抱紧双臂。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只能望着窗外朦胧的月光,在心底轻声祈祷:希望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