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无休止的颠簸。
褚绛的意识在痛苦的深渊和短暂的清醒间浮沉。每一次厉狰落下的沉重脚步，都像重锤敲打在她倒悬的躯体上，震得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腹部抵着他坚硬肩骨的剧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身散架般的虚脱和恶心。血液因倒流而涌向头部，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视野是一片旋转的黑暗，只有耳边呼啸的风声和他沉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如此清晰。
他跑得极快，即使在扛着她、身受重伤的情况下，速度也远超常人。狭窄的管道、开阔的废弃隧道、堆满垃圾的坑洞…复杂的地下环境在他脚下仿佛不存在障碍，总是能被找到最直接、最暴力的通过方式。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狂奔终于渐渐减缓。
厉狰猛地停在一个相对干燥、堆放着大量生锈金属桶的隐蔽角落。他将她从肩上毫不客气地卸下，放在冰冷的地面上。
褚绛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相对新鲜的空气，尽管其中依旧混杂着浓重的铁锈和机油味。天旋地转的感觉缓缓退去，她勉强撑起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厉狰的后背。
他正背对着她，警惕地观察着来路。那原本就被脉冲枪擦伤、又被他自己粗暴包扎的左肩处，作战服彻底撕裂，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而此刻，那伤口边缘更是焦黑一片，深深嵌入了几块灼热的金属碎片，显然是刚才爆炸的“赠礼”。鲜血混合着组织液和黑色的污渍，正不断地从伤口溢出，顺着紧实的背肌线条蜿蜒而下，将他深色的裤子染出更大片的深色。
他甚至没有处理一下的意思，仿佛那只是无关痛痒的擦伤。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外界可能的威胁上。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在昏暗中如同燃烧的余烬，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阴影角落，耳朵微动，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褚绛靠着冰冷的金属桶，虚弱地喘息着。身体的疼痛和精神反噬后的空虚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幽光铃猫依旧没有动静，仿佛彻底沉睡了过去。
她看着他宽阔而伤痕累累的背影，看着他因紧绷而微微震颤的肩臂肌肉，看着他身后那不断扩大的、湿漉漉的血迹。
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刚才…是用后背替她挡住了爆炸？
为什么？
工具需要爱护吗？还是…
没等她想明白，厉狰似乎确认了暂时安全。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
那眼神依旧充满了未散的戾气和审视，但比起在控制室里那纯粹的疯狂，多了一丝冰冷的、计算般的清醒。他一步步走近，沉重的靴子踩在金属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褚绛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恐惧再次攫住心脏。
他在她面前蹲下，巨大的阴影再次将她笼罩。浓烈的血腥味和硫磺气息扑面而来。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右手，粗鲁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检查她的瞳孔和脸色，动作像是在检查一件物品的完好度。
他的指尖粗糙冰冷，带着战术手套上硬质的触感。
褚绛被迫迎上他那双近在咫尺的暗金色眼睛。那里面依旧翻涌着躁动和不安，熔岩的光芒在深处隐隐流动，但确实…有了一丝微弱的、属于“理智”的冰冷光泽。
他似乎在确认她是否还“有用”，是否还能维持那奇异的、能让他获得片刻喘息的能力。
“还能不能‘听’到？”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如同砂轮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褚绛嘴唇颤抖，试图回答，却只发出一阵虚弱的咳嗽。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她的能力不受控制，此刻更是虚弱到了极点。
厉狰的眉头狠狠拧起，显然对这个答案极度不满。捏着她下巴的手指收紧了些，带来一阵刺痛。
就在这时，褚绛那该死的、不受控制的能力，再次被动地捕捉到了他精神图景里溅射出的碎片——并非针对她，而是对外界环境的感知：
…上方…第三层…重型运输管道周期性排气…间隔…五分十七秒… …东北方…四百米…两个流浪者…为争抢过滤水争吵… …西南…有微弱的…“塔”制式靴底摩擦声…巡逻队？！
最后那个碎片让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更加危险和警惕！他猛地松开褚绛，豁然起身，暗金色的瞳孔瞬间锁定了西南方向，全身肌肉再次进入临战状态。
巡逻队！他们追到这里了！
必须立刻离开！
他再次看向褚绛，眼神中的不耐和烦躁几乎化为实质。带着这个累赘，速度太慢，目标太大！
杀意再次极其短暂地掠过。
几乎同时，褚绛强忍着虚弱和恐惧，用尽力气抬起手指，指向与他们藏身之处相反方向的、一片被巨大废弃管道阴影笼罩的区域，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一丝急迫：
“那边…管道后面…有垂直维修梯…通向…地表一个废弃的排气井…出口…很隐蔽…”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印象，或许是某份陈旧地图的惊鸿一瞥，或许是刚才被他扛着跑过时模糊的一瞥，或许…又是那该死的能力捕捉到了环境细节并在绝境中反馈给了她。
厉狰的动作顿住了。他锐利的目光猛地射向她所指的方向，又猛地回到她苍白虚弱的脸上。那目光充满了审视、怀疑，以及一丝被接连“指路”后产生的、极其复杂的暴戾好奇。
她没有说谎。他的感官告诉他，那个方向确实有微弱的空气流动，结构也符合。
时间紧迫，巡逻队的脚步声似乎在靠近。
厉狰眼中戾气一闪，再次做出了决定。他一把将褚绛从地上拽起，这次没有扛上肩头，而是更加粗暴地夹在腋下，如同夹着一捆没什么重量的稻草，迈开大步冲向那片阴影区域！
果然，在堆积如山的废弃管道后面，隐藏着一个锈迹斑斑、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垂直铁梯，向上延伸，没入深沉的黑暗。顶端似乎有一个井盖状的出口。
厉狰毫不犹豫，单手抓住冰冷的梯子，夹着褚绛，以一种近乎非人的力量和速度，敏捷地向上方攀爬！
铁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锈如同雨点般落下。
越往上，空气越发潮湿冰冷，还夹杂着一种地上世界特有的、混合着工业废气和廉价能量剂的味道。
终于，顶端是一个沉重的、生锈的金属井盖。厉狰用肩膀猛地向上一顶！
嘎吱——
井盖被轻易顶开一条缝隙。外面不再是地下永恒的人造光，而是…一种昏沉的、暗红色的光芒，夹杂着喧嚣的噪音和更加复杂难闻的气味涌了进来。
厉狰警惕地透过缝隙向外观察了片刻，然后猛地将井盖完全推开！
他率先跃出，然后将褚绛也提了上去，随手将井盖复原。
褚绛踉跄着站稳，冰冷潮湿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他们正站在一条狭窄、堆满垃圾的巷弄里。两侧是高耸入云、表面覆盖着巨大劣质全息广告牌的建筑，那些广告牌大多闪烁着刺眼的色彩和扭曲的图像，发出嘈杂的电子音乐和叫卖声，许多已经损坏，留下大片扭曲的色块和闪烁的雪花点。
暗红色的光芒并非来自夕阳，而是来自更高处“塔”的防护穹顶模拟出的、永远不变的黄昏色调。空中，各种型号的悬浮车和飞行器拖着光尾呼啸而过，留下嗡嗡的余响。巷弄外传来模糊却持续不断的交通噪音、人声喧哗、以及某种重型机械运转的低沉轰鸣。
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尾气、油炸食物、腐烂垃圾和某种化学试剂的刺鼻气味。
这里…是锈带区的地表。新港市光鲜亮丽表皮之下，最混乱、最肮脏、却也最具生命力的底层区域。
厉狰迅速将她拉到一个巨大的、喷绘着狰狞涂鸦的垃圾箱后阴影里。他高大的身躯紧绷着，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那双暗金色的瞳孔警惕地扫视着巷口经过的零星行人——那些行人大多衣着破旧，面色麻木或警惕，行色匆匆。
他的目光尤其在那些人的手臂脖颈处扫过，似乎在检查是否有“塔”的印记或监控设备。
褚绛靠着他冰冷的垃圾箱，瑟瑟发抖。地上的世界对她来说同样陌生而危险。在“塔”的管辖下，她几乎从未离开过那些冰冷的内部设施。
“待着别动。”厉狰沙哑地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外面，右手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左肩还在渗血的伤口，眉头因疼痛而皱紧。
他从破损的急救包里掏出最后一点消毒喷雾，看也不看地对着伤口胡乱喷了几下，然后扯下之前那早已被血浸透的绷带，试图用牙和一只手，将新的绷带再次缠上去，动作笨拙而粗暴，反而让伤口出血更甚。
烦躁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溢出。
褚绛看着他那艰难而无效的动作，看着他因疼痛和烦躁而更加躁动的精神波动，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恐惧和虚弱，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伸出依旧微微颤抖的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我来吧。”
厉狰的动作猛地顿住。他转过头，暗金色的瞳孔在巷外闪烁的霓虹光线下晦暗不明，充满了警惕和审视，仿佛一头被陌生者靠近的猛兽。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
最终，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推开她。只是那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丝，将受伤的肩膀和那卷干净的绷带，默许地展露在她面前。
仿佛一种无声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妥协。
褚绛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绷带，小心翼翼地、尽量轻柔地开始为他包扎。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灼热而布满汗渍的皮肤，感受到其下蕴含的惊人力量和紧绷的肌肉线条。
巷外，锈带区的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霓虹灯光闪烁，将两人缩在垃圾箱后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在这肮脏混乱的阴影里，一个脆弱的向导，正在为一个随时可能再次疯狂的哨兵，处理着狰狞的伤口。
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衡，在冰冷的绷带缠绕间，悄然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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