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电话那头的哭嚎声尖锐刺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樊胜美刚刚构筑起来的、脆弱而温暖的平静外壳。网贷、催债、父亲的药费、侄子的学费……这些她拼命想逃离的沉重字眼,再次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巨大的疲惫和绝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想寻求依靠,手指颤抖着几乎要按下王柏川的号码——他一直是她在这种风暴中最本能想要抓住的浮木。
但就在拨号的前一刻,她顿住了。
白天茶叙时那种凭借自身一点点努力获得的尊重感,关雎尔那句“你得学着设立边界”,甚至刚才分析师那句“能沉下心去啃硬核工具的人太少了”……这些碎片化的记忆,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
她猛地意识到,再次向王柏川哭诉,除了将他也拖入这泥潭,换取一点无济于事的安慰,然后重复“求助-暂时缓解-再次爆发”的死循环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他解决不了她哥哥的品性问题,更填不满那个无底洞。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求助的冲动,对着电话那头的母亲,用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异常冷静的语气开口:
“妈,您先别哭。哭解决不了问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努力维持着镇定,“您告诉我,催债的电话具体是怎么说的?他们说了是哪家平台吗?借款金额和利息具体是多少?最后还款期限是什么时候?”
电话那头的母亲显然没料到女儿会是这种反应,哭声戛然而止,变成了茫然的抽噎:“啊?……我,我没听太清……他们说话又快又凶,我就光顾着害怕了……”
“妈,”樊胜美闭了闭眼,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光害怕没有用。下次他们再打来,您不要再跟他们吵,也不要只是哭。您拿支笔,把他们说的平台名字、借款合同编号、金额、还款时间,都记下来。如果他们言语威胁或者辱骂,您就告诉我,这是违规催收,我们可以保留证据。”
她几乎是机械地复述着过去无数次被逼到绝境后,自己上网搜索、零星学来的一点应对非法催债的常识。她从未如此清晰、有条理地运用过它们,更多时候是沉浸在情绪里。
“可……可记下来有什么用啊……那么多钱,我们哪还得起啊……”母亲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还不还得起是另一回事,但我们必须先弄清楚到底欠了多少,哪些是合规的,哪些是高利贷不合法的部分。”樊胜美的语速加快,大脑在压力下被迫飞速运转,“哥呢?让他接电话!”
“他……他躲出去了,电话也打不通……这个天杀的没良心的啊……”母亲又开始哭起来。
樊胜美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但这一次,她没有放任自己一起崩溃。
“妈,听着,”她打断母亲的哭诉,“我爸的药不能停,侄子的学费也得交。家里存折上还剩多少钱?您先别慌,把我爸下个季度最紧要的药费预留出来,侄子学费也先留出来。剩下的,再看。”
她开始尝试去理清这团乱麻,而不是像过去一样只会跟着一起慌乱。
“那……那催债的怎么办?他们说会找上门……”
“让他们来找!”樊胜美的语气陡然强硬起来,“来找也是找哥哥!您和我爸没有替他担保签字,法律上你们没有义务替他还债!他们不敢真的把你们怎么样,尤其是如果涉及暴力催收,那是犯法的!您要做的就是记下信息,然后告诉我。”
她这些话,既是在安抚母亲,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强迫自己用理性而非情绪去面对。
挂断电话,樊胜美浑身脱力般靠在墙上,手心里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她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在小区花园冰凉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夜风吹在脸上,让她混乱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拿出手机,没有打给任何人,而是点开了浏览器。她搜索了母亲刚才提到的几个疑似网贷平台的名称,查看它们的资质和用户评价;她搜索了关于“非法催收如何应对”、“家人欠网贷是否需要共同承担”的法律条文和案例解释。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只会绝望地等待救援,或是幻想有一个“霸道总裁”能从天而降解决所有麻烦。她开始尝试着自己去获取信息,去理解规则,哪怕只是为了在风暴中能更清醒地站立。
做完这些,她才深吸一口气,拨通了关雎尔的电话。但这一次,她的开场白不再是崩溃的哭诉。
“关关,睡了吗?有点事……想听听你的看法。”她的声音依旧沉重,却带着一种寻求分析和建议的冷静,“我家里那边……又出了点状况,关于我哥借网贷的。我刚才初步了解了一下情况,也查了点资料,但还是有点没底……”
她将自己的了解到的情况、对母亲的说辞、以及查到的信息,尽量清晰地向关雎尔叙述了一遍。
关雎尔在电话那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她说完。
“樊姐,”关雎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却透着一丝赞赏,“你处理得很冷静,思路是对的。首先保护叔叔的医疗和孩子的教育,这是底线。应对催收的方式也没错,收集信息,区分合法非法,保护自己和家人不受暴力骚扰是关键。”
接着,关雎尔补充了一些更具体的建议,比如如何核实网贷平台资质,哪些情况下可以协商只还本金和合法利息,以及如何报警处理暴力催收的有效话术。
“樊姐,”最后,关雎尔轻声说,“这件事很糟心,但你没乱。你正在学着用新的方式去处理老问题。这本身,就是最大的进步。”
挂掉电话,樊胜美望着夜空,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胸口的巨石依然沉重,前路依然迷茫而艰难。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被彻底击垮。
那盏名为“自我拯救”的灯,在骤然袭来的风暴中,剧烈地摇晃着,光芒却未曾熄灭。它或许还不够明亮,无法照亮整个深渊,却足以让她看清脚下方寸之地,让她能够站在原地,而不是坠落。
她站起身,向22楼走去。脚步沉重,却一步未停。
她知道,回到那个小屋,桌上还有未完成的数据练习,电脑里还有今天记下的待查术语。那个世界给予她的挑战和成长,与她身后那个家庭带来的拖累和磨难,同样真实。
而她,必须同时面对这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