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析那句意有所指的“我很喜欢”，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江屿那双骤然结冰的湖面般的眼眸里，激起了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却又迅速被更深的沉寂吞没。
江屿没有回应这句话。他只是收回了放在茶几上的手，指尖微微蜷起，仿佛沈析刚才那不经意的一碰，留下了某种看不见的灼痕。他站起身，动作依旧保持着那种刻板的优雅，但沈析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比平时更快的节奏，泄露了其下并不平静的心绪。
“蛋糕很好，”江屿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听不出喜怒，“谢谢。”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沈析从善如流地站起来，他知道今晚的试探已经到达了极限，甚至可能已经稍稍越界。但他心里没有忐忑，只有一种近乎雀跃的确认感。他触碰到了，虽然只是冰山一角，虽然那味道冰冷而尖锐，带着抵触，但那不再是空无。这片深海，是有温度的，是会因为外界的侵入而产生波澜的。
“喜欢就好，”沈析拿起空纸盒，笑容自然了许多，“下次店里出新款，再给你留一份。”
这一次，江屿没有说“不用”，也没有点头。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沈析，那目光深邃，像是在重新评估着什么，又像是在权衡某种未知的风险。
沈析在他的注视下，坦然地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在他拉开门，即将踏入外面微凉夜色的前一刻，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一个笃定的预言：
“总会找到你喜欢的味道的。”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屋内那片冷清寂静的空间。沈析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夜晚清新的空气，舌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闪而逝的、金属弦震动般的冰冷触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他开始了一场狩猎。一场目标明确，但方式必须极其迂回、极其耐心的狩猎。猎物是江屿那片冻结的星空，而武器，是他厨房里那些甜蜜的、柔软的、看似无害的糕点。
第二天，江屿依旧在黄昏时分出现在了“方糖”。他推门进来时，风铃作响，沈析正背对着门口，专注地在给一个柠檬挞挤上奶油裱花，仿佛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直到江屿走到柜台前，沈析才像是刚刚发现他一样，抬起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职业性欢迎的笑容。
“还是抹茶千层？”他问，语气寻常得如同对待任何一位老主顾。
江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然后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嗯。”
沈析转身去取蛋糕，动作不疾不徐。在将蛋糕递过去，接过钱的瞬间，他们的手指没有任何意外的接触。沈析的舌尖，依旧是一片平静——江屿的屏障，再次完美地树立了起来。
沈析并不气馁。他知道，昨晚那次冒失的“越界”之后，江屿必然会更加警惕。急不得。
他开始了漫长的、耐心的“投喂”计划。他不再试图进行肢体接触，也不再问一些可能触及边界的问题。他只是日复一日地为江屿准备那份抹茶千层，但每一天，都会有些微的不同。
有时，他会特意将千层皮做得更薄一些，几乎透明，层数堆叠得更多，口感追求极致的细腻。有时，他会调整抹茶粉与奶油的配比，让苦味更突出，或者让奶香更浓郁。他甚至在某一天的千层侧面，用巧克力酱极其精细地画上了一道道蜿蜒的、抽象的线条，像是星轨，又像是某种未知的电路图。
江屿每次都是平静地接过，平静地吃完，平静地离开。沈析的舌尖，再也没有品尝到任何异常。他像一个最耐心的垂钓者，守着风平浪静的水面，等待着那深海之下的生物再次放松警惕，或者被某种无法抗拒的诱饵所吸引。
他观察着江屿。观察他吃下不同口感千层时，喉结滚动的细微频率；观察他看到那些抽象装饰时，眼神里是否有一丝一毫的停留；观察他坐在窗边时，视线落在窗外哪一个固定的点，或者哪一片流动的云。
他发现江屿对苦味的耐受度很高，对过于甜腻的东西会微不可查地蹙眉。他发现他看窗外时，目光并没有焦点，更像是在放空，或者说，是在内视。他还发现，江屿拿叉子的姿势非常标准，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仪式感，仿佛进食不仅仅是为了果腹，而是某种需要严格遵守程序的事情。
这些碎片化的观察，逐渐在沈析心里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江屿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不容许任何误差。而他的情绪，就是被这台仪器最严密保护起来的核心部件。
沈析不再急于求成。他享受着这种缓慢的、近乎解谜般的过程。他开始在甜品上倾注更多隐晦的“讯息”。他用果酱在盘子上点缀出星座的图案；他用喷枪炙烤奶油，制造出类似星云般的焦糖色晕染；他甚至在一次淋面时，加入了可食用的闪粉，让蛋糕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星辰般的光芒。
他不再期待江屿会给出任何明显的反应。他做这些，更像是一种单向的交流，一种只有他自己明白的仪式。他在用他的方式，告诉那片深海：我看见你了。我知道你在那里。
时间悄然流逝，雨季过去，天气逐渐变得燥热。
这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沈析在开着冷气的后厨里准备一批新的泡芙胚，额角还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隐约听到前厅传来一些争执的声音，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活走了出去。
是一位常来的、有些挑剔的中年女客人，正指着冷藏柜里一块巧克力慕斯，语气不满地对兼职的女店员抱怨：“这上面的金箔是怎么回事？我之前买的时候都没有！是不是变相涨价？还是你们用了劣质巧克力需要这东西来掩盖？”
女店员显然经验不足，被客人的气势吓到，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这是新品装饰，价格并未调整。
沈析正要上前解围，却眼角的余光瞥见，坐在窗边的江屿，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正静静地看着那边的争执。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几乎是同时，沈析的舌尖，猛地窜过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涩味。
不是酸，不是苦，而是一种干燥的、让人喉咙发紧的涩感，像是吞咽下了粗糙的沙砾。这味道极其短暂，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沈析捕捉到了！这不是通过触碰，而是仅仅通过距离，通过空气中某种无形的情绪辐射！
他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屏住呼吸。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向那位客人，露出专业而温和的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王女士，抱歉让您误会了。”沈析的声音平和，带着安抚的力量，“这款慕斯我们确实做了微调，增加了食用金箔提升视觉美感，但配方和原料都没有任何变化，价格也维持原样。如果您不喜欢，我可以为您换一款没有任何装饰的，或者为您推荐其他新品，您看可以吗？”
他从容不迫的解释和态度，很快平息了客人的不满。女客人嘟囔了几句，最终还是选择了原来的巧克力慕斯。
风波平息，女店员向沈析投来感激的目光。沈析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工作，然后，他的视线状似无意地，再次扫向窗边。
江屿已经低下了头，看着面前空了的蛋糕碟，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放在桌上的手也已经放松，恢复了惯常的姿态。
但沈析的舌尖，那抹转瞬即逝的涩感，却留下了清晰的烙印。
是……不适？烦躁？还是对混乱场面的某种排斥？
无论是什么，这证明了一件事：江屿的情绪，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在足够强烈、或者足够特定的外界刺激下，即使没有肢体接触，那坚固的屏障也会产生极其细微的裂缝，让一丝真实的“味道”泄露出来。
而这“涩”味，是沈析第一次在非触碰状态下，品尝到的、属于江屿的情绪。
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突破。
沈析走回后厨，感觉周身的空气都变得轻盈起来。窗外的蝉鸣似乎也不再那么恼人。他拿起裱花袋，看着里面柔滑的奶油，心中涌动着一个新的、大胆的计划。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等待和观察。
他要制造“意外”。精心设计的、看似自然的、能够扰动那片深海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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