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雾霭与图书馆的幻影
两年时间,足以让一座城市在记忆里模糊,也足以让一个人将绝望熬成习惯。
沈延在大二那年,凭借着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和那股拧巴了两年、终于爆发的劲儿,争取到了一个为期一学期的伦敦交换生项目。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真正的目的,对母亲李于浸也只说是学术交流。踏上希斯罗机场的那一刻,伦敦标志性的灰蒙蒙的天空和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与他心底那片未曾放晴的废墟莫名契合。
他安顿好行李,没有去游览任何景点,甚至没有仔细看看这所交换大学的模样。他只有一个目标——找到他。凭着两年前那个血色下午,从崔明远冰冷话语中捕捉到的零星信息,和他这两年来不动声色、近乎侦探般的拼凑,他将范围锁定在了伦敦大学学院的几个相关院系。
第二天,他便一头扎进了UCL那庞大而古老的图书馆。这里充斥着历史的沉淀感,高大的拱顶,深色的木质书架绵延不绝,空气里是旧书页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穿着各色服装的学生们散落在阅览区的长桌旁,安静得只能听到翻书声和笔尖的沙沙声。
沈延像个游魂,在层层书架和阅览区之间穿梭,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个低头学习的侧影。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期待和更深层的恐惧——期待下一秒就能看到那个刻入骨髓的身影,恐惧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徒劳。
几天下来,一无所获。希望如同指尖的流沙,一点点流逝。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采用更直接(也可能更冒险)的方式时,在一个靠近角落、光线相对幽暗的阅览区,他的目光猛地定格了。
那里,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低着头,额前柔软的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布满复杂公式的物理专著,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黑色的笔,正在旁边的草稿纸上演算着什么。阳光透过古老的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清晰却愈发锐利的下颌线。
是崔思廷。
哪怕隔着近两年的时光,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沈延也无比确定——是他!
那一刻,沈延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呼吸骤停。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踉跄着、却又像怕惊扰什么似的,一步步朝着那个角落靠近。
越近,看得越清晰。
崔思廷瘦了很多,原本就清俊的脸颊微微凹陷下去,肤色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比高中时更加冷寂,像一座被遗忘在极地深处的、覆盖着万年冰雪的孤峰。
他专注地看着书,偶尔蹙眉思考,偶尔快速写下几行公式。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仿佛他天生就该坐在这里,属于这座古老的图书馆,属于这个远离沈延的世界。
然而,下一秒,沈延看到了让他心脏骤停的一幕。
崔思廷似乎遇到了一个难题,眉头紧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像是忍耐着什么痛苦的神情。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伸手从放在桌角的双肩包侧袋里,拿出了一个熟悉的小药盒——和当年沈延用来给他装薄荷糖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深。
他熟练地打开药盒,从里面倒出两片白色的、小小的药片,看也没看,就要往嘴里送。
吃药?!
他吃什么药?!
生病了?什么时候的事?严不严重?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沸腾的气泡,瞬间涌上沈延的喉咙口!担忧和心疼压倒了一切,他再也顾不得会不会吓到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崔思廷即将把药片放入口中的前一刻,猛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抓住了崔思廷的手腕!
“你吃药干嘛???” 沈延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惊慌和急切而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这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突兀。
周围几个埋头苦读的学生被惊动,不满或好奇地抬起头看向他们。
崔思廷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握着药片的手停在半空,手腕被沈延滚烫的手指紧紧箍住。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了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抓着他手腕、一脸惊惶和质问的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沈延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崔思廷的脸,等待着他的反应——是惊讶?是认出他后的欣喜?还是……
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
崔思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双曾经因为他一个抽象笑话而泛起过微澜、因为他一个亲吻而变得湿润迷离的眼睛,此刻像是两口被封冻的深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沈延,看了足足有三四秒钟。
然后,他微微蹙了蹙眉,不是对着沈延,更像是自言自语,用一种带着疲惫和某种……认命般的平静语气,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
“这次……还挺逼真。”
沈延:“……什么?”
崔思廷没有回答他的疑问。他甚至没有试图挣脱被沈延抓住的手腕,只是将目光重新移回桌面,看着那两片白色的药片,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给一个不存在的、或者他认为是“幻觉”的人听:
“习惯了。吃了……就不会总是看见你了。”
轰——!!!
沈延的大脑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
【习惯了?】
【吃了药就不会总是看见你了?】
【这次还挺逼真??】
这几个简单的字眼,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沈延此生听过最残忍、最令人心碎的话语!
原来……他不是生病。
原来……他吃的,是抑制幻觉的药。
原来……他早就“习惯”了看到自己的“幻影”。
原来……在自己发疯一样想念他、寻找他的这两年里,他一直在用药物,试图将自己从他的世界里……抹去。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瞬间将沈延淹没。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捏碎,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抓住崔思廷手腕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看着崔思廷那平静得过分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片死寂的冰原,看着他因为长期服药而显得过分苍白的皮肤……
他的冰山。
他的崔思廷。
被他父母用那种方式带走,独自一人在这异国他乡,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和绝望,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才会需要依靠药物,来抵抗那些因为思念(或者说,因为被迫分离的痛苦)而产生的,关于他的“幻觉”?
“老崔……”沈延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喻的心疼,“是我啊……我是沈延……我不是幻觉……你看清楚!我来了!我来找你了!”
他用力摇晃着崔思廷的手臂,试图唤回他一丝一毫的清明。
崔思廷被他晃得手中的药片掉落在了桌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终于再次抬起头,看向沈延,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困惑的波动,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漠然覆盖。
他轻轻挣了一下被沈延抓住的手腕,没有挣脱,便也不再用力,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语气,轻声说:
“别晃了。”
“幻觉……是不会说话的。”
“也不会……这么烫。”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像是在叹息。
沈延感受着自己掌心下,崔思廷手腕那微凉的、几乎没有什么生气的温度,再听着他这如同梦呓般、却字字诛心的话语,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夺眶而出。
他猛地俯下身,不顾一切地,用力抱住了坐在椅子上的崔思廷。
将脸深深埋进对方冰凉脆弱的颈窝,感受着那瘦削骨骼的触感,闻着那熟悉的、却仿佛蒙上了一层药味的清冽气息,像个走失了太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失声痛哭。
“不是幻觉……不是……老崔,我来了……我真的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别吃药……你别看不见我……我求你……”
他的哭声压抑而破碎,在寂静的图书馆里低低回荡。
崔思廷的身体在他抱上来的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没有任何回应,没有推开,也没有回抱。只是任由沈延抱着,温热滚烫的泪水濡湿了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阵陌生的、灼人的战栗。
他垂着眼,看着散落在桌面上的那两片白色药片,和那个空空的小药盒,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那片死水之下,或许正在悄然龟裂的冰层。
图书馆依旧安静。
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一个在痛哭中断断续续地确认着真实。
一个在僵硬的沉默中,对抗着被泪水烫穿的、名为“习惯”的冰冷外壳。
重逢,在这样的情形下,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没有喜悦,没有浪漫。
只有弥漫的药味,心碎的泪水,和一个坚信眼前人是幻觉的,伤痕累累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