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镜面
城市在雨中呼吸。
雨滴沿着玻璃窗曲折滑落，将窗外的霓虹灯光晕染成一片模糊的色块。九闲辞坐在诊疗室的扶手椅上，视线追随着那些水痕的轨迹，仿佛它们是他散落的思绪，正急切地寻找一个归宿。
“你最近还在吃药吗？”温医生问。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柔和，像是不愿惊扰空气中任何一丝平静。
九闲辞的视线没有移开窗户，只是轻轻点头。“吃了。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区别。”
“睡眠呢？”
“时好时坏。”他顿了顿，补充道，“昨晚梦见自己在一片荒原上奔跑，背后有什么在追我，但我始终没回头看过那是什么。”
温医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这是九闲辞接受心理治疗的第三年，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他的世界就像这雨天的窗户，一切清晰可见，却又隔着什么无法穿透的屏障。
“你觉得自己为什么从不回头看？”温医生问。
九闲辞终于转过头，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也许我知道那是什么。”
诊疗室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固执地填充着每一寸空间。
五十分钟后，九闲辞走出诊疗大楼，撑起一把深蓝色的伞。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这世界被一层水幕包裹，暂时隔绝了所有的尖锐与不堪。
他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慢慢走着，路过一家琴行时，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橱窗里陈列着一把精致的小提琴，深色的木料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九闲辞站在那里许久，直到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才恍然惊醒般继续前行。
那座老旧公寓楼的电梯又坏了。九闲辞叹了口气，开始爬楼梯。他的公寓在五楼，不高不低，足以让他到达时微微喘息。楼道里的灯光昏暗，仿佛随时会熄灭，将他永远留在这片灰暗之中。
就在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对面公寓的门打开了。
九闲辞从未见过对面的住户，虽然他们做邻居已经快半年了。物业曾告诉他，那间公寓的租客是个年轻男子，深居简出，和他自己差不多。
但现在站在门口的，却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男孩，瘦削的脸上写满惊慌。
“先生，求求你，帮帮我哥哥...”男孩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红肿，“他...他不太好...”
九闲辞的第一反应是关上门，置身事外。他自己的问题已经够多了，无力承担别人的。但男孩眼中赤裸的绝望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己不愿承认的部分。
“怎么了？”九闲辞听见自己问。
“他...雨挽停他...”男孩语无伦次，“他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我敲了好久都没反应...”
九闲辞放下手中的东西，跟着男孩走进了对面的公寓。
里面的布局和他的住处一模一样，却显得更加空旷和冷清。家具少得可怜，墙上没有任何装饰，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临时性的、无法扎根的氛围。
九闲辞跟着男孩来到浴室门前，敲了敲：“先生？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但将耳朵贴近门板，能听到极其轻微的呼吸声，急促而紊乱。
“让开一点。”九闲辞对男孩说，然后稍稍后退，用肩膀撞向门板。老旧的锁经不起这样的冲击，一声脆响后，门开了。
浴室里没有开灯，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光晕，勾勒出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那人抱着双膝，头深深埋在臂弯里，整个人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姿势收缩着，像是试图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哥哥...”男孩怯生生地唤道。
九闲辞示意他保持安静，然后慢慢靠近那个蜷缩的身影。他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蹲下身来，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具有威胁性。
“雨挽停？”九闲辞轻声唤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门锁坏了，我们进来了。你弟弟很担心你。”
没有回应，但九闲辞注意到对方的肩膀微微绷紧。
“我是你对面的邻居，九闲辞。”他继续说，声音保持着平稳，“如果你需要空间，我们可以离开。但请至少让你弟弟知道你是安全的。”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那个身影终于动了。雨挽停缓缓抬起头，那一刻，九闲辞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从未见过如此空洞的眼睛。
雨挽停的容貌出人意料地清秀，甚至可以说是美丽，但那种美是冰冷的，像是博物馆里陈列的古希腊雕塑，完美却没有生命。他的眼睛大而深邃，却没有任何光彩，仿佛所有光线投射进去，都会被那深处的黑暗吞噬。
“安承...”雨挽停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你先回房间。”
男孩担忧地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九闲辞，最终顺从地点点头，离开了。
现在，浴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九闲辞依然保持着距离，不愿惊扰这个显然正处于极度痛苦中的人。
“需要我离开吗？”九闲辞问。
雨挽停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他试图站起来，但双腿似乎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身体摇晃了一下。九闲辞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
碰到雨挽停手臂的瞬间，九闲辞感到对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挣脱。他的手臂异常纤细，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紧绷的肌肉和突出的骨骼。
“谢谢。”雨挽停低声说，声音依然沙哑，但多了几分清醒，“我...有时候会这样。不是故意的，只是...控制不住。”
九闲辞点点头。“我明白。”他说，而这句话并非客套。他真的明白那种被无形之物攫住的感觉，明白那种灵魂与身体脱节的瞬间。
他扶着雨挽停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然后去厨房倒了杯水。回到客厅时，发现雨挽停正盯着窗外的大雨出神，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一碰即碎。
“你弟弟呢？要不要叫他出来？”九闲辞问，把水杯递过去。
雨挽停接过水杯，双手捧着，像是借此汲取一点温度。“安承不是我亲弟弟。”他轻声说，“我是他的法定监护人。父母去世后...就我们两个人。”
九闲辞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你多大了？”
“二十二。”雨挽停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安承十五岁。”
九闲辞有些惊讶。雨挽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而承担这样的责任对于如此年轻的人来说无疑太过沉重。他忽然明白了那双眼睛里的黑暗从何而来——过早地背负太多，灵魂自然会变得沉重。
“你呢？”雨挽停问，声音依然很轻，但已经不再颤抖。
“二十六。一个人住。”九闲辞回答，“就在对面。”
雨挽停微微点头。“我知道。我见过你出门...有时候在凌晨。”
这句话暗示着无数个不眠之夜，两个人在相同的时间被各自的恶魔追逐。九闲辞感到一种奇怪的联结感，仿佛他们早已在平行的孤独中相互注视了很久。
“你是做什么的？”九闲辞换了个话题。
“画画。偶尔教安承和一些孩子。”雨挽停说，“以前在美院上学，后来...就自己画了。”
九闲辞注意到“后来”这个词里隐藏的故事，但没有追问。他自己的过去同样不愿被触及。
“你呢？”雨挽停问。
“写东西。乐评，偶尔也写小说。”九闲辞说，“没什么名气，勉强糊口。”
雨挽停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他今晚第一个近似微笑的表情。“听起来比画家靠谱一点。”
九闲辞也笑了。“未必。这年头，没人读书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雨挽停不再蜷缩，而是放松地靠在沙发上，虽然眼底的阴影仍未散去，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濒临破碎。
“谢谢你今晚的帮助。”雨挽停说，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感激，“通常我不会...这样。最近压力有点大。”
九闲辞摇摇头。“没关系。我们就住在对面，有事可以找我。”
他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都感到惊讶。自从那件事后，他一直在逃避与他人的联结，害怕再次承受失去的痛苦。但面对雨挽停，那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似乎减弱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如此相似——两个被困在各自过去里的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出口。
又坐了一会儿，九闲辞起身告辞。雨挽停送他到门口，瘦高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
“九闲辞。”雨挽停在他身后轻声唤道。
九闲辞回头。
“名字很有趣。”雨挽停说，“有什么含义吗？”
九闲辞停顿了一下。“‘闲辞’——闲暇的言辞。我父亲起的，他希望我活得轻松些，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过无关紧要的人生。”
雨挽停若有所思。“那你呢？你做到了吗？”
九闲辞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回到自己的公寓，九闲辞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幕。城市的灯火在雨中模糊成一片光晕，像是被水洗过的油画。他想起了雨挽停的眼睛，那双空洞而美丽的眼睛，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黑暗。
然后他走到书桌前，打开最底下的抽屉，取出一张泛黄的合影。照片上，两个年轻人肩并肩站着，笑容灿烂无忧。那是五年前的他和林屿，在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之前。
九闲辞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林屿的脸，感受着那股熟悉的钝痛从胸口升起。
“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轻声对照片说，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单，“他看起来...和我一样破碎。”
窗外，雨还在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洗刷干净，为明天做好准备。但九闲辞知道，有些污渍是雨水无法冲刷的，它们渗入灵魂的缝隙，成为你的一部分。
他关上抽屉，再次看向窗外。在对面的窗户后，雨挽停也许正站在同样的雨幕前，看着同一种黑暗。
不知为何，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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