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雨
晨光熹微中,九闲辞在厨房准备简单的早餐,脑海中却挥之不去昨夜雨挽停握着他的手时的温度。那种触感不同于林屿的手——林屿的指尖总是因长时间练琴而带着薄茧,温暖而坚定;而雨挽停的手则冰凉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破碎。
门铃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门外站着的是安承,脸色还有些病后的苍白,但眼睛亮晶晶的。“九先生,哥让我来送这个。”他递过一个保温盒,“是他熬的粥,说谢谢你昨晚的帮助。”
九闲辞接过保温盒,感受到它的温度。“你感觉好些了吗?”
安承点头:“已经退烧了。哥说多亏了你。”他顿了顿,试探性地问,“你今天忙吗?哥在画室,好像...状态不太好。”
九闲辞立刻明白了少年的担忧。“我正要过去看看。”
雨挽停的公寓里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画室的门虚掩着,九闲辞轻轻推开,看见雨挽停站在画架前,画笔悬在半空,眼神空洞地望着画布。
画布上是一片狂暴的深蓝色和灰色,漩涡般的笔触中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人形。与之前那些逐渐明亮的画作不同,这幅画充满了痛苦与挣扎。
“挽停?”九闲辞轻声唤道。
雨挽停缓缓转过头,眼中蒙着一层九闲辞从未见过的迷雾。“我画不出来了。”他的声音沙哑,“颜色不对,全部不对。”
九闲辞走近,没有急着评论画作,而是注意到雨挽停微微颤抖的手和额角的细汗。“你昨晚几乎没睡,不是吗?”
雨挽停放下画笔,用沾着颜料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一闭眼就...看见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父母离开那天的场景。”雨挽停的声音几乎耳语,“煤气泄漏,我回来时已经...安承因为去同学家写生逃过一劫。有时候我在想,如果那天我也在家...”
九闲辞的心揪紧了。他终于明白雨挽停眼中那种深切的负罪感从何而来——那是一种幸存者的愧疚,与自己失去林屿后的自责如此相似。
“看着我,挽停。”九闲辞轻声说,等到那双迷蒙的眼睛终于聚焦在他脸上,“那不是你的错。”
雨挽停的嘴唇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突然,他转身面向画布,抓起调色刀,狠狠地刮向那片深蓝色的漩涡。
“停下!”九闲辞抓住他的手腕,“不要毁掉它。”
“它不真实!不够痛苦!”雨挽停挣扎着,声音里带着九闲辞从未听过的激烈情绪,“所有的画都是谎言,我根本画不出真正的感受!”
九闲辞没有松手,而是更坚定地握住他。“那就告诉我,你真正的感受是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雨挽停紧闭的心扉。他停止挣扎,身体微微发抖:“我害怕...每天都害怕。害怕不够好,害怕失去安承,害怕让人失望...最害怕的是,有一天我会像父母那样突然离开,留下安承一个人...”
九闲辞轻轻拿开他手中的调色刀,放在一旁。“你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雨挽停的声音破碎,“没人能预知未来。”
“因为你现在在这里,面对这些恐惧。”九闲辞说,“逃避的人不会感到害怕,只有选择面对的人才会。”
雨挽停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迷雾散去了些许。“对不起,我不该这样...”
“不必道歉。”九闲辞松开他的手腕,转向那幅画,“这幅画,能让我帮你完成吗?”
雨挽停惊讶地看着他:“你会画画?”
“不会。”九闲辞诚实地说,“但也许正因如此,我可以添加一些你看不到的东西。”
他拿起一支干净的画笔,蘸了一点明黄色,然后转向雨挽停:“闭上眼睛。”
雨挽停犹豫了一下,顺从地闭上眼睛。九闲辞轻轻拉着他的手,引导他的笔触在画布上添加了一抹亮色——不是覆盖那些深蓝和灰色,而是在漩涡的中心点出一小片光明,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现在睁开眼睛。”九闲辞轻声说。
雨挽停缓缓睁开眼,看着那幅被修改的画。狂暴的漩涡中心多了一点微光,整个画面的情绪顿时改变了——从纯粹的绝望变成了黑暗中坚守的希望。
“你看,”九闲辞说,“即使是最黑暗的时刻,也有一线光明。你刚才只是暂时看不见它。”
雨挽停注视着画布,久久不语。当他终于转向九闲辞时,眼中有着复杂的情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九闲辞思考着这个问题。起初是出于邻居的好意,后来是对同样受伤灵魂的理解,而现在...现在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感,他尚未完全理解,也不急于定义。
“因为你也对我很好。”他最终回答,“你让我重新听见音乐,看见色彩。救赎从来不是单方面的,挽停。”
雨挽停的眼中泛起泪光,但他没有让泪水落下。“安承比赛的曲子,他决定演奏自己改编的《雨声》。”
九闲辞记得那首曲子,是林屿生前最喜欢的现代作品之一。“很好的选择。”
“他希望能得到你的指导。”雨挽停轻声说,“当然,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九闲辞点头:“我很荣幸。”
接下来的日子里,九闲辞的公寓时常响起安承的琴声。少年专注地练习着,而九闲辞和雨挽停则坐在一旁,一个从音乐的角度给出建议,一个从情感的角度提供理解。
九闲辞发现,通过教导安承,他自己也在重新学习音乐——不再是作为评论家分析技巧,而是作为参与者感受情感。而雨挽停则在一旁作画,捕捉音乐在空气中激起的无形涟漪。
一天下午,练习结束后,安承匆匆离开去同学家学习,留下九闲辞和雨挽停收拾散落的乐谱。
“他进步很大。”九闲辞说,整理着林屿的旧乐谱——现在上面已经添满了他的注释和安承的标记。
雨挽停点头,目光落在那些乐谱上:“你把自己的一部分给了他。”
九闲辞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这是真的。他不再仅仅是在传递林屿的遗产,而是在创造新的传承——融合了林屿的技巧、他的理解和安承的才华。
“下周就是比赛了。”雨挽停轻声说,语气中难掩紧张。
九闲辞放下乐谱,走向钢琴——那是林屿的遗物,从他与林屿曾经的家中搬来后,一直盖着布,无人触碰。三年来,他第一次掀开琴布,露出下面光亮的黑漆表面。
“你想听这首曲子的钢琴部分吗?”九闲辞问,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林屿曾经为我弹过。”
雨挽停的眼睛微微睁大:“你愿意弹吗?”
九闲辞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按下第一个音符。起初,他的手指生疏而犹豫,但很快,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引导着他的指尖在琴键上移动。《雨声》原本是小提琴独奏曲,但林屿为它编配了钢琴伴奏,使得旋律更加丰富立体。
雨挽停静静地听着,眼神逐渐变得柔和。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他轻声说:“你弹得很好。”
“生疏了。”九闲辞收回手,感到心中出奇地平静,“但感觉...很好。”
“就像回家。”雨挽停理解地说。
九闲辞点头。弹琴的感觉确实像回家——不是回到那个失去林屿后空荡冰冷的家,而是回到音乐本身的家,那里没有失去,只有永恒的回响。
那天晚上,九闲辞独自坐在钢琴前,再次弹奏那首曲子。这一次,他不再仅仅回忆林屿的演奏,而是加入了自己的理解——那些从雨挽停的画作中学到的光影变化,从安承的演奏中感受到的青春活力,从自己的疗愈过程中获得的新的感悟。
音乐不再是祭奠,而是对话。
在隔壁的公寓里,雨挽停站在画布前,听着隐约传来的钢琴声,画笔在调色板上轻轻搅拌。他不再使用那些灰暗的色调,而是选择了一种温暖的深蓝,像是夜幕降临前的天空,依然深邃,却不再令人恐惧。
画布上,两个身影站在雨中,合撑一把伞。但与之前不同,这次雨滴不再是冰冷的灰色,而是闪烁着微光的银色,仿佛每一滴都承载着一点星光。伞下的两个身影靠得更近,不再是单纯的陪伴,而是相互支撑。
安承推门进来,听到钢琴声,惊讶地问:“是九先生在弹琴吗?”
雨挽停点头,目光仍停留在画布上:“很美,不是吗?”
安承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说:“和之前不一样了。更...充满希望。”
雨挽停放下画笔,转向少年:“你的比赛曲目,也会充满希望。”
安承笑了:“因为有你们在。”
夜深了,九闲辞停止弹琴,走到窗前。夜空无云,繁星点点,但他知道明天会下雨——他能从空气中感受到那种湿度,能从记忆中唤回那种气息。
他拿起手机,给雨挽停发了一条信息:“明天会下雨。”
回复很快来了:“我知道。”
“还害怕吗?”
“少了一点。”
九闲辞放下手机,再次看向夜空。救赎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奇迹,而是在无数个平凡时刻中悄然积累的过程。是分享一碗粥的温暖,是共同完成一幅画的默契,是再次弹奏钢琴的勇气,是简单一句“少了一点”恐惧的坦诚。
在隔壁,雨挽停站在窗前,看着同一片夜空。他不再害怕明天的雨,因为他知道,有些人在雨中为你撑起一把伞,有些人在黑暗中为你点亮一盏灯,而有些人,只是静静地站在你身边,让你明白你并不孤单。
雨会停,光会来,而他们,正在学会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