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建安三年,皇城内银杏叶铺满地面,踩上去簌簌作响,仿佛碎裂的骨片在低语。御书房里暖炉初燃,银丝炭的热度却无法驱散沈辞安眉间的阴郁。他手中紧捏着一封密信,信纸边缘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上面只寥寥数语:北境蛮族有异动,似与镇国公旧部勾结。
“陛下,镇国大将军求见。”李德全的话音轻飘如羽毛,落在静寂的空气里。
“让他进来。”沈辞安将密信凑近烛火,火苗瞬间舔舐起来,将那行字烧成灰烬。
斩疆尘穿着玄色劲装踏入御书房,带着江南未散的风尘与寒意。他一双昳丽的眼眸明亮惊人,似淬了冰的星辰。“陛下召臣,可是为了北境之事?”他的嗓音透着笃定。
沈辞安抬眼,指尖轻轻敲击桌案:“你消息倒是灵通。”
“江南漕运方才安定,北境就异动频频,未免太过巧合。”斩疆尘走到案前,目光落在密信化成的灰烬上,“镇国公旧部虽贬为庶民,但他们在北境扎根多年,怕是不甘就此沉寂。”
“你觉得他们会联合蛮族南下?”沈辞安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波动。
“敢不敢,只看利益是否够大。”斩疆尘指尖点在地图上的北境防线,“蛮族觊觎中原已久,而镇国公旧部对陛下的恨意也没消减,两者勾结,并不奇怪。”
沈辞安看着他的侧脸,忽然笑了:“三个月假期还没休完,就急着赶回来掺和这些事?”
斩疆尘耳尖泛起微红。他在江南仅待了一个月,便接到了沈辞安暗中传来的信函,言京城不稳,速归。他这才明白,所谓的假期,不过是一场试探。“臣身为武将,岂能贪图安逸?”
“是么?”沈辞安站起身,踱步至他身旁,两人靠近得能闻到彼此的气息——斩疆尘身上淡淡的江南水汽混合凛冽寒气。“可朕听说,你在江南结交了不少世家子弟,甚至还去了趟西湖画舫?”
斩疆尘眉峰微挑:“陛下派人盯着我?”
“不是盯,是保护。”沈辞安指尖拂过他的眉骨,动作亲昵一如往常,“江南世家表面臣服,对你这位‘镇国大将军’未必放心。朕总得确保你的安全。”
斩疆尘握住他的手腕,力道恰到好处:“陛下与其担心臣,不如多想想如何应对北境局势。镇国公旧部熟悉我军布防,若真与蛮族联手,北境防线恐怕……”
“所以朕需要你再去北境一趟。”沈辞安打断他,眼底闪过一丝锐利,“你熟悉蛮族战法,又了解镇国公旧部的底细,只有你去,朕才能放心。”
斩疆尘盯着他,忽而笑了:“陛下又要让臣当这把刀?”
“你是朕最锋利的刀,不用可惜了。”沈辞安心念一转,抽回手,走向窗边,“朕给你五万精兵,并调镇北将军配合你行动。务必在入冬之前,肃清北境隐患。”
“镇北将军?”斩疆尘皱起眉,“他是镇国公旧部,虽未参与谋逆,但终究……”
“正因为他是旧部,才让他去。”沈辞安声音平稳无波,“是忠是奸,拉出来遛遛才知道。你正好借此机会,摸清北境还有多少人对镇国公死心塌地。”
斩疆尘立刻明白了沈辞安的意图,这是要一石二鸟,既清除北境隐患,又借此清洗残余势力。“臣遵旨。”
“出发前,去见见四皇子吧。”沈辞安忽然开口,语气复杂难辨,“他最近总念叨你,说想看看你从江南带回的折扇。”
斩疆尘的脚步一顿。四皇子名义上由沈辞安亲自教养,实则被软禁于东宫别苑,形同废人。沈辞安让他此时去见四皇子,显然别有深意。“陛下的意思是……”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沈辞安转身,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小孩子家不懂事,你去陪他说说话,也算全了兄弟情分。”
斩疆尘注视着沈辞安心底深处的算计,隐隐觉得这盘棋愈发复杂。四皇子虽年幼,却终究是先帝血脉,镇国公旧部若想生事,未必不会打他的主意。如今让他去见四皇子,或许是想让他做诱饵,引出那些藏在暗处的人。
“臣明白了。”斩疆尘躬身告退,“臣这就去准备。”
离开御书房时,秋风裹挟着银杏叶扑面而来,刺骨的寒意直钻衣襟。他抬头望向宫墙尽头的角楼,那里禁军更换了新的旗帜,绣着沈辞安亲书的“安”字,在猎猎风中飞扬。
他忆起在江南时,苏家长子曾问他:“将军与陛下,究竟是君臣,还是知己?”
当时他正在画舫上看雨,闻声只是笑了笑,未曾答话。如今回想,这问题本无答案。他们是君臣,是盟友,是彼此的刀与盾,却又在无数个深夜里,共饮一壶烈酒,对弈一盘残局。
踏入东宫别苑时,四皇子正坐在廊下临摹字帖。他已经稍稍长开,眉眼间依稀有先帝的影子,但眼神怯怯,见到斩疆尘立刻放下笔,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斩将军。”
“殿下不必多礼。”斩疆尘递上从江南带回的折扇,“听说殿下喜欢,特意寻来的。”
折扇上绘着西湖烟雨,笔触细腻。四皇子接过扇子,指尖轻轻摩挲扇面,突然抬头问:“将军,北境是不是要打仗了?”
斩疆尘一愣:“殿下听谁说的?”
“昨天侍卫伯伯们议论的。”四皇子眼圈发红,“他们说,父亲就是死在北境的,是不是真的?”
斩疆尘的心猛地一沉。先帝驾崩时,四皇子年仅六岁,沈辞安一直隐瞒真相,只说是病逝。他望着四皇子清澈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殿下还小,不必挂怀这些事。”斩疆尘蹲下身,与他平视,“有陛下和臣在,定会守住北境,不让任何人侵犯大沈。”
四皇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这是我绣的平安符,将军带上,保佑将军平安归来。”
香囊歪歪扭扭,针脚粗糙,却透着孩子般的真诚。斩疆尘接过香囊,指尖触及温热的棉絮,心中不禁一软。“多谢殿下。”
离开别苑时,他瞥见墙角阴影里站着一名侍卫,正偷偷打量自己。那是沈辞安的心腹,果然在这里监视。他握紧了那个粗糙的香囊,忽然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一样,不过是这深宫棋盘上的棋子,命运早已无法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