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来得猝不及防,细密如丝。沈辞安的手指轻叩茶盏,雨滴敲打船篷的声音在耳畔淅淅沥沥地响着,像是某种低语。他侧过头,瞥见斩疆尘凝视窗外的背影。月白色的长衫被雨水浸润出一层薄雾般的湿意,眉峰微蹙,似有警觉暗藏其中。
“顾家那条船已经缀了三里地了。”斩疆尘的话音低沉而冷静,目光锁住远处那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他们倒比京里的老狐狸们更有耐心啊。”
沈月下嘴唇微扬,指尖轻轻拨动茶盏中的茶叶,“咕噜”一声,碧螺春在水中翻滚。“顾家经营江南五代,根基比苏家还深。漕运改革动了苏家的利益,却让顾家毫发无损——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斩疆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喉结滚动间,热茶滑入腹中,却压不住心里腾起的一阵寒意。“陛下是说,顾家早就和朝廷有所勾结?”
“不是勾结,而是交易。”沈辞安语气平缓,修长的指尖落在舆图上,点在湖州的位置。“启元帝当时默许他们独占湖州丝绸贸易,条件就是不得干涉朝政。如今新政推行,他们必然得重新掂量分量。”
斩疆尘眉头一挑,“所以陛下这次带臣下到江南,是要撕毁这笔交易?”
“换筹码罢了。”沈辞安的桃花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笑意如同湖面泛起的涟漪。“丝绸贸易哪比得上盐铁司的权力诱人?朕给他们一个机会,从幕后走向台前,就看他们敢不敢接。”
斩疆尘瞬间明白了。沈辞安这是打算借用顾家的力量,清扫江南那些反对新政的旧势力,同时将顾家牢牢掌控于掌心之间。这一步棋走得险峻,却又精妙绝伦。
“可如果顾家拒绝呢?”斩疆尘追问道,“他们在江南树大根深,若是逼急了,恐怕会孤注一掷。”
“那就让他们去铤而走险。”沈辞安的回答平淡得像谈论天气一般,“正好借此机会,彻底洗牌江南世家。”
斩疆尘看着沈辞安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场雨比北境的雪更冷。他想起四皇子亲手绣的平安符,针脚虽然凌乱,却透着真挚的情感,而这个人的心中永远装满了算计与布局。
副将的声音从舱外传来:“将军,顾家派人来了。”
沈辞安与斩疆尘对视一眼,彼此心底都有一丝明了。“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老者步履稳健地踏入舱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正是顾晏。他向沈辞安拱手行礼,态度不卑不亢,“草民顾晏,见过陛下,见过将军。”
“顾老先生不必多礼。”沈辞安示意他坐下,“舟车劳顿,老先生倒是精神。”
顾晏坐定后目光在两人之间巡视一周,忽然露出一抹笑意:“陛下与将军亲临江南,草民就算再累也得前来迎接。只是不知陛下此番南巡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大事。”沈辞安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就是想问问湖州的新丝如何。听说今年品质极佳,销路却似乎有些艰难?”
顾晏的脸色微变,随即笑着敷衍道:“陛下说笑了。丝绸生意虽不如从前,但也还算过得去。”
“过得去可不行。”沈辞安放下茶盏,语气骤然转为锋利,“朕听闻有人故意刁难顾家,压低收购价,还散布谣言说顾家的丝绸掺假。老先生就没考虑解决的办法?”
顾晏的瞳孔微微收缩,显然没料到沈辞安会知晓得如此详细。这些麻烦制造者正是江南几个老牌世家,他们不满顾家独占丝绸贸易已久,暗中百般使绊子。
“陛下的意思是……”顾晏试探着问。
“朕可以帮你解决这些麻烦,”沈辞安的目光直射对方,语气意味深长,“甚至能让顾家的丝绸销往西域。不过——”
“不过什么?”顾晏忍不住追问,心跳加快。
“朕需要顾家帮个小忙。”沈辞安的指尖轻点在盐铁司衙门的位置,“江南盐铁司,总得有个可靠的人替朕盯着。”
顾晏的脸色复杂起来。他明白这是沈辞安开出的条件,用盐铁司的权力换取顾家的效忠。这诱惑太大,风险同样巨大。一旦接手盐铁司,便等同于站到了沈辞安这一边,与其他世族为敌。
“此事重大,草民需时间考虑。”顾晏沉声道。
“可以。”沈辞安笑得像只狡诈的狐狸,“但朕的耐心有限,三天内,朕要听到答复。”
顾晏躬身行礼,随后转身离去。
待顾晏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斩疆尘忽然开口:“陛下就这么确信他会答应?”
“他会的。”沈辞安语气笃定,“顾家看似风光,实则内外交困。那些老牌世家早对他们虎视眈眈,西域的商路又被前朝余孽堵死,他没有选择。”
斩疆尘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雨幕。沈辞安说得没错,但他的内心却莫名感到一丝不适。他更习惯北境刀光剑影的生活,而不是在这烟雨江南中玩弄权谋。
“怎么?不喜欢?”沈辞安看出他的心思,忽然笑道,“还是说你怀念北境的厮杀?”
斩疆尘回过头,对上他的目光:“臣只是觉得,这样太冒险。顾家若是反水,我们在江南寸步难行。”
“冒险才有收益。”沈辞安起身走到他身旁,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带着茶水的温热。“你以为朕愿意如此?可这天下,不是靠刀光剑影就能守住的。有时候,一杯茶一句话,比千军万马更有用。”
斩疆尘的身体僵了一下,耳尖泛起薄红。他闻到沈辞安身上淡淡的龙涎香,与江南水汽交织成一种奇异的暧昧。“陛下……”
“叫我辞安。”沈辞安打断他,嗓音低沉温柔,“在这江南的雨里,没有陛下,只有辞安。”
斩疆尘注视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桃花眼中透着认真,心中的不适竟渐渐消散,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少年时光。
“辞安。”他低声唤道,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辞安笑了,伸手将他揽入怀中。雨声被隔绝在外,斩疆尘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感受到他怀中的温度,一时竟忘了挣扎。
“疆尘,”沈辞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略带沙哑,“处理完江南的事,我们去西湖泛舟,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没有奏折,没有兵戈,只有这江南的雨和月。”
斩疆尘的心猛地一震。这是沈辞安第一次用如此纯粹的语气描绘未来,没有算计,没有试探,只有简单的约定。
“好。”他低声回应,语气里藏了一丝憧憬。
沈辞安收紧手臂,将脸埋在他的颈窝。没人看见他眼中闪过的一抹复杂情绪——有温柔,有渴望,还有隐约的一丝恐惧。他害怕江南的雨太温柔,会让忘记自己是帝王;也害怕这份短暂的温情,日后可能成为最致命的弱点。
雨仍在下,细密如愁。画舫在雨中缓缓前行,像是棋盘上的棋子,等待下一步的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