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五月
卯时三刻,天际刚泛出鱼肚白,苏府琼华苑的雕花窗棂便被晨光浸透
青灰色的天幕如一幅淡墨长卷,缓缓褪去夜色,第一缕晨辉穿过菱形冰裂纹窗格,在若璃闺房的青砖地上洒下细碎金芒,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鎏金的酒盏,溅得满室清辉
庭院里,草叶尖的露水还沉甸甸地坠着,凝作一颗颗剔透的珍珠,滚落在青石板缝里,将石板浸润出深一道浅一道的水痕,琼华苑的晨起,便在这清露微光中悄然苏醒
……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轻启,声音细得像春蚕啃食桑叶。身着粉色妆花缎、梳着双丫髻的云香端着玫瑰水,莲步轻移踏入院中
她的鞋尖擦过青砖缝里的露水,溅起几点细碎的水珠,沾湿了裙摆也浑不在意
这玫瑰水是卯时初刻便开始备下的,花瓣采的是琼华苑东南角玫瑰园里新开的晨露玫瑰,和着玉泉井水,在青瓷盆里浸了小半个时辰,此时端进来,满室都漫开清甜的香,像把春日的繁花都揉进了这一盆水里
云香将玫瑰水轻放在外室的雕花木桌上,这桌子纹理如老树盘根,细腻得能摸到岁月的纹路,桌面浮雕的花鸟图案栩栩如生,晨光照下来,花瓣上的露珠、鸟羽上的纹理都清晰可见,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啼鸣
放下水盆,她没敢停留,撩动翡翠珠帘时,脆响连成一串,似清晨檐角的铜铃在微风里轻晃,这串“晨歌”刚落,内室雕花拔步床的雨过天青帷幔,便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起来,像是在轻掩未醒的闺阁清梦
……
“小姐……该起了。”云香走到床边,撩动帷幔柔声道
传来若璃带着鼻音的娇嗔:“云香啊,离选秀还三个多月呢,急什么……”话音未落,织金软缎的被子便被扯过来,把里头的人裹成个圆滚滚的玉团,像要把这晨起的喧嚣都隔绝在锦被外头
云香看着这团“软玉”,忍不住抿嘴笑——自家小姐这赖床的性子,打小就没变过,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多睡一刻,绝不多醒一秒,若不是选秀在即,夫人也不会早早让练晨昏定省
“夫人说了,这三个月要让小姐习惯晨昏定省,特地交代奴婢……好小姐,肯定舍不得奴婢受罚……”云香轻轻拉住被子一角,声音里带着撒娇的尾音,她太懂若璃的脾性,知道用“受罚”二字,准能戳中她心软处
果然,帷幔里传来若璃把脸埋进软枕的闷响,紧接着就是带着鼻音的嘟囔:“哎呀……就知道拿这个压我……”可嘟囔归嘟囔,被子还是慢慢松了些,露出若璃白净的手腕,像一截刚出岫的玉,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踩着青石板的韵律,不疾不徐。若璃隔着一半帷幔都能猜到,定是母亲来了
果不其然,身着青蓝色汉服裙装的苏夫人,仪态端庄得像一幅仕女图,款步踏入内室。她身后跟着林嬷嬷和鸳鸯,一个是苏夫人的贴身侍女,从陪嫁起就跟着,行事稳妥得如同宅院里的老松;一个是稍年长的丫鬟,眉眼间透着机灵,都是内宅里得力的侍奉之人
“夫人。”云香忙松开被子,转身福身行礼
苏夫人轻轻摆了摆手,手中帕子晃了晃,温声道:“你去东厢房备小姐的衣裳首饰,叫云林候着妆。”
“是,夫人。”云香又行了个礼,这才退出内室,往东厢房去选今日的穿戴——东厢房衣柜里的那些樟木箱里,四季衣裳按着颜色、料子分类码放,每件上头都贴着云香手写的标签,像把整个春夏秋冬都收进了这一方小天地
若璃见实在赖不下去,才慢悠悠坐起来,扯着嗓子轻唤:“娘~”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慵懒,活像只刚睁眼的猫儿
她心里其实一直犯嘀咕,以苏家的家世,进宫后只要本本分分,皇帝哪里会多管?祖父早说过类似的话,连父亲也觉得选秀没什么可怕的,这让她总觉得,那些后宫争斗的戏码,离自己远得像天边的云
可看着母亲担忧的眼神,她又把这些想法咽回了肚里,灵动的眸子转了转,忽的灵机一动,佯装被被子绊倒,娇呼一声:“哎呀~”这一下,把林嬷嬷和鸳鸯都逗得忍俊不禁——打小看着长大的小姐,性子还是这般俏皮,哪怕要选秀了,在自家人面前,也藏不住这股子灵动
苏夫人眉头微蹙,眼中满是担忧:“你呀,私下这么懒散,叫娘怎么放心你入宫去?”话语里的关切,像春日的细雨,密密麻麻地落在若璃心上
她忙坐直身子,搂住母亲的胳膊,晃了晃撒娇道:“娘,我正经起来可厉害啦,祖父都夸我呢!”这话没说全,其实哥哥们也都暗戳戳地竖大拇指——毕竟在外人面前,她装端庄的功夫,可是练得炉火纯青,上次陪母亲去英国公府的赏花宴,那些公侯夫人、贵女们哪个不夸她“端庄秀丽,才情出众”,只有自家人知道,她回府后能瘫在榻上叫半天“累死了”
……
若璃本是个穿越客,前世是现代的富家千金,虽说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可四书五经是碰都不碰的咸鱼一条。没想到一朝转世,竟到了清朝,所幸不是晚清,不然那段满是耻辱与痛苦的历史,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面对的。这一世,从牙牙学语起,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就成了每日的功课,十六年下来,竟也把自己逼成了个才情出众的闺阁小姐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想——环境果然能逼人,自己这任督二脉,倒像是被“科举压力”给打通了,从前看都不看的诗词歌赋,如今信手拈来,连祖父都常说“我苏家璃儿,比京中那些公子哥儿还有才情”
……
苏夫人见若璃打了个噤,以为她着了凉,忙伸手搂住她。林嬷嬷眼疾手快,接过云香递来的披风,轻轻给若璃裹上
若璃笑着谢道:“谢谢嬷嬷。”这林嬷嬷打小就疼她,虽说是母亲的陪嫁,可对若璃,比对自己亲闺女还上心,总想着她;鸳鸯也在一旁笑着应和,眼睛弯成月牙,满是对若璃的宠溺
……
“娘,我这就起,您别忧心啦~”若璃凑到苏夫人耳边,轻声道
苏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这才转身出去,若璃这才披着披风下了床
……
云香早已备好了新的玫瑰水,若璃坐在外间的凳子上,接过浸湿的锦缎帕子,先轻轻按在眼角,把残留的困意都按掉,再细细擦拭脸颊,每一下都像在描摹一幅工笔画,把晨起的慵懒都擦成了闺阁女子的优雅
擦完脸,若璃又换了条干帕子,轻轻拍干脸上的水汽,这才起身往东厢房去梳妆
云林早已候在那儿,见若璃进来,忙打起精神。她先打开桃花珍珠霜,用银勺舀出一点,轻轻点在若璃额头、两颊、下巴,然后用指腹慢慢推开,那细腻的霜体遇热即化,像是春日的晨露渗进了花瓣里,把若璃的脸衬得愈发白皙娇嫩
接着,她取了花露香粉,用鹅毛扇轻轻扑在脸上,一层薄如雾霭的粉,把晨起的气色都衬得刚刚好
画眉毛时,云林选了青黛,沾着水在眉笔上细细研磨,等颜色匀了,才轻轻在若璃眉上勾勒。若璃的眉本就生得好,像远山含黛,经云林这么一描,更添了几分灵秀
点唇用的是蔷薇膏,取了一点,轻轻点在唇上,瞬间唇色嫣红,像春日里新开的海棠
最后,云林又取了点香粉扫在脸颊,这才大功告成——整个妆面柔得像三月的柳烟,雅得像庭前的幽兰,把若璃衬得活脱脱一幅仕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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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发髻时,云林选了飞月髻,这发髻要把头发绾成弯弯的月牙形,两侧再坠些碎发,最是考验手艺
她先把若璃的头发理顺,像理一捧最上等的丝绸,然后慢慢绾起,用发簪固定,再调整形状,直到那弯“新月”悬在头顶,才满意地点点头
接着,她取了玉兰点翠簪,轻轻插进发髻,簪头的翠鸟羽毛在晨光里泛着幽光,像是把整个春天的绿意都藏进了这根簪子;又拿了蝶恋花步摇,坠在一侧,步摇上的蝴蝶翅膀是用鲛绡做的,风一吹,便轻轻颤动,像要振翅飞去;最后,在发间插了几支精巧的玉兰绣花,白的花、绿的叶,把发髻装点得如同春日花园
云林给若璃戴上白玉雕兰耳坠,冰凉的玉贴在耳垂上,瞬间驱散了晨起的最后一丝慵懒。若璃对着铜镜照了照,笑着夸:“云林的手艺愈发好了,我都要成画里的人啦。”云林抿嘴笑,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小姐又打趣奴婢,这都是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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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云香从隔间出来,手里捧着两件裙装——一件是镂空淡紫轻丝鸳鸯锦月牙裙,一件是绛红色百蝶戏花罗裙。她走到梳妆台旁,笑着问:“小姐,今日选哪件?”若璃扫了一眼,笑道:“你选的能不好看?”又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说:“云林妆画得好,你衣裳选得也好,我呀,就是个福气人。”云香和云林都被逗笑,琼华苑的晨起,便在这欢声笑语里,染上了一层蜜糖色的暖……
……
若璃站起身,云香跟在身后,两人走到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后。云香服侍她换上选好的裙装,先解了外裳,再轻轻套上,那动作轻得像在给瓷器穿衣裳。不一会儿,淡紫色的月牙裙便裹住了若璃的身子,裙上的鸳鸯锦纹在晨光里泛着柔光,像是要从裙上游出来
换好衣裳,若璃转出来,活脱脱一位清雅如画的闺阁少女,发间的蝶恋花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把满室晨光都晃成了细碎的金片
出了闺房,若璃带着云香、云林往正房去请安用早膳
苏府的正房在三进院落,从琼华苑过去,要穿过两道月洞门,绕过一方荷花池。一路上,晨露还挂在荷叶上,风一吹,便簌簌地落进池里,惊得锦鲤甩着尾巴游开,把满池晨光都搅成了碎金
若璃走得不快,时不时逗逗池里的锦鲤,摸摸路边的玉兰,把晨起的时光都走成了一首慢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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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正房,若璃轻快地上前,福身行礼,脆生生地唤:“祖父~爹,娘,大哥,二哥。”声音里带着晨起的活力,像春日枝头的第一声鸟鸣
苏敬铭今日在家,身着一袭藏青长袍,戴着副水晶眼镜,正拿着本《贞观政要》在看,听见若璃的声音,放下书笑道:“璃儿来了啊,快坐,饿坏了吧?”他在朝堂上刚正不阿,像棵苍松,可在家对着孙女儿,却温柔得像春日的暖阳
父亲苏廷焕身着官服,刚回京述职,虽已卸去旅途疲惫,可眼神里还带着些奔波后的倦意。他看着若璃,疑惑道:“璃儿,这几日怎起得这样早?”他素知女儿性子,表面乖巧,内里护短又随性,能躺着绝不起来,如今主动早起,定是有缘故
若璃还没开口,苏逸尘已笑着接过话:“爹,是娘要妹妹练晨昏定省,好适应宫里的日子。”说着,他朝若璃眨眨眼,起身给她盛了一碗八珍香米粥,又夹了银丝饼和白露绿蜜糕到碟子里,动作里满是疼爱——这大哥,打小就把若璃当宝贝疼,但凡有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准是她
若璃甜甜地道谢,端起粥碗刚要喝,苏逸霄已轻点点她的鼻子,笑着说:“你呀,在家懒散些也就罢了,在外头倒是端庄,上次镇国公府的赏花宴,那些夫人可都夸你呢。”
若璃被说得不好意思,抿嘴笑,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发间的步摇跟着颤巍巍地晃,把满室的晨起温情都晃得愈发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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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膳时,若璃像只欢快的小雀,给祖父夹翡翠虾饺,虾饺里的虾仁鲜得能掐出水,翡翠也嫩得像刚从地里摘的;给父亲添了个小汤包,皮薄馅大,一咬汤汁直流;给母亲放了块玫瑰馅糕,甜香里带着玫瑰的清;给大哥置了葱油饼,油香扑鼻;给二哥碟里落了杏仁酥,酥脆得掉渣
她把家人的口味摸得门儿清,哪样爱吃、哪样不爱,都记在心里,这一番动作下来,正房里的晨起温情,便在这一筷一夹间,暖得像炉上的热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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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着吃着,若璃忽的放下筷子,状似可怜地说:“祖父,父亲,这三个月天天这么早醒,不如换成最后一个月再开始吧?日后入了宫,就没这么松快啦~”
说着,还朝苏夫人眨眨眼,妄图用撒娇让母亲松口。苏敬铭咽下虾饺,抿了口粥,无奈笑道:“你娘管着内宅,祖父也没法子哟。”他虽在朝堂上能定国安邦,可在内宅,也得听掌管中馈的夫人的话,这一番话,把若璃说得泄了气,却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
苏逸尘忙帮腔:“娘,妹妹在家时日不多了,就松快些吧。”苏逸霄也笑着点头,苏夫人看着儿女们,终是松口:“罢了,松快些吧,只是在外人面前,可不许这样懒散。”若璃立时笑开,发间的蝶恋花步摇晃出金芒,脆声道:“娘最好啦,祖父、父亲、哥哥们都好~”
卯时的苏府,在这深闺晨景与世家温情里,缓缓展开了它的画卷
从琼华苑的晨露微光,到正房的晨起用膳,每一处细节,都藏着家族的温度
若璃知道,无论日后入宫如何,这晨起的温情,都会像心口的朱砂痣,永远暖着她、护着她,让她在波谲云诡的后宫里,也能记起苏府卯时的好,记起家人的疼爱与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