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暖阁内
粉金芙蓉石熏炉中青烟袅袅,红炉点雪的冷梅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雕花木梁间
光透过茜纱窗棂,在湘妃竹帘上投下斑驳光影,将鎏金掐丝珐琅的博古架映得流光溢彩
若璃轻摇团扇,斜倚在罗汉榻上,象牙扇骨与绢面相撞发出沙沙轻响
忽听得“女尸”二字,扇面骤然停在半空,墨色的眉尖高高挑起,琉璃般的眼眸瞬间瞪大,直直看向面色发白的云香
本想着搜罗些新鲜事儿给自家娘娘解闷的云香,此刻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怎么就把这等忌讳事秃噜出来了?
……
辛夷不赞同的看了云香一眼,云林不客气的快步上前,云林的指尖重重落在云香肩头,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才进这宫门多久?连嘴上该栓的缰绳都给丢了?”
云香慌忙捂住嘴,膝盖微微发颤,声音带着哭腔:“奴婢知错!奴婢该死!”
若璃轻轻摇了摇头,淡粉色的指尖划过珍珠耳坠,发出细微的脆响:“不必如此战战兢兢,仔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
辛夷瞧着若璃神色,缓缓开口:“那日娘娘阖宫觐见后,不是亲眼看到夏常在被华妃赏了一丈红?莞常在、沈贵人还有安小主三人吓得脸色煞白,一路疾步躲进御花园,在一口老井附近才敢停下喘气。谁料冷不丁传来一声凄厉尖叫,一个宫女披头散发地狂奔而过,嘴里还喊着……喊着不吉利的话。偏那莞常在也是胆大,竟独自上前,朝着黑洞洞的井口张望。”
……
云香左右偷瞄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可怪就怪在这儿!当晚那莞常在就突然发起高热,说是被吓出了恶疾。原本同住碎玉轩的淳常在,第二日就被皇后下旨,连夜搬去了延禧宫。辛夷姑姑说她胆大……”她声音越说越小,“可真有胆子的人,怎会被吓成这样?”
“噗嗤——”若璃忍不住笑出声,手中团扇掩住唇角,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傻云香,辛夷说的胆大,可不是这个意思。”
“这莞常在,日后怕是要圣宠优渥。”若璃轻轻转动腕间的玉镯,声音慢悠悠的,“至于那病……十有八九,不是被吓出来的。”
……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环佩轻响。红珠双手稳稳托着描金茶盘,莲步轻移从外间进来。云林眼疾手快,上前掀开缀满翡翠珠子的珠帘,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红珠甜甜一笑,露出两个梨涡:“多谢云林姐姐帮忙!”
她将青瓷碗盛着的木樨清露小心放在罗汉榻旁的小案桌上,又依次摆上白玉碟子盛着的玉露糕、撒着糖霜的杏仁酥,脆生生道:“娘娘,这是小厨房新做的茶点。木樨清露用的可是您从苏府带来的木樨膏,熬煮时小厨房都是香的!”
“还是红珠最贴心,正念叨着,你就送来了。”若璃眉眼弯弯,“你们去用茶点时,记得让云香多吃两块杏仁酥——省得她总犯迷糊。”
红珠被逗得抿嘴直笑,双手捧着茶盘退到云林身边站定……
“我们刚刚正说着莞常在的事儿呢。”若璃用银匙轻轻搅动着琥珀色的茶汤,抬眼看向红珠,“你说说,辛夷姑姑为何说她胆大?”
红珠几乎不假思索:“自然是故意避宠!”
云香惊得差点跳起来,杏眼圆睁:“怎么可能?难不成她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偷偷瞥了眼自家娘娘
若璃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看,红珠一点就透。那莞常在生得清丽脱俗,殿选时一句‘嬛嬛一袅楚宫腰’,便知是腹有诗书的妙人。这样的女子,又怎会甘心像寻常宫嫔般,巴巴等着皇上垂怜?”
“莫不是学话本子里的法子,先藏起锋芒,等着寻个由头与皇上‘偶遇’?”云香一拍手,恍然大悟
辛夷只是含笑不语——自家娘娘这双眼睛,到底是把这后宫的弯弯绕绕,看得透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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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烛火摇曳,檀木案几上堆积的奏折已见薄。西墙正中悬挂着一幅洒金宣纸,端秀小楷抄录的御制诗正是若璃殿选时的即兴之作——"紫极巍巍映九霄,龙袍玉带绣云绡"几行字迹力透纸背,分明是胤禛亲手誊写
铜胎掐丝珐琅香炉飘出袅袅青烟,胤禛搁下朱砂笔,揉了揉酸涩的眉心。太监徐进良躬着身子捧进绿头牌,黄绸垫子上青玉牌子泛着冷光:"请皇上翻牌子。"
胤禛的目光掠过案头密折,头也不抬地吩咐:"瑾妃的事多上心些,永寿宫但凡有求,不必回禀,一概应允。"苏培盛立刻弯成虾米状,嗓音在殿内回荡:"嗻!奴才记下了!"
……
待要伸手翻牌时,胤禛忽然顿住——素日整整齐齐的七块牌子,此刻竟缺了一角。"莞常在的牌子呢?"他指尖叩着紫檀桌面,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
苏培盛忙不迭跪下,额头几乎贴到青砖:"回皇上的话,莞常在前日在御花园撞见宫女投井,受惊染了风寒,此刻还卧病在床......"
"八旗的宫女,竟在宫中横死?"胤禛眉峰骤聚,朱批未干的狼毫在案上重重一顿,"让皇后彻查此事。"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后宫之中,敢如此张扬行事的,十有八九是华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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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头牌在烛光下泛着幽幽冷光,胤禛盯着"沈眉庄"三字沉吟良久。按惯例,新进宫嫔侍寝多先召位分高者,他想起沈眉庄殿前从容应答的模样,指尖一挑,青玉牌清脆落地
徐进良得了旨意,哈着腰倒退着出殿。夜色中的长廊里,灯笼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路向着咸福宫而去
养心殿内,那幅御笔字画在穿堂风里微微晃动,墨迹未干的"明君德政比唐尧"几字,映着案头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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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烛火摇曳,若璃身着月白中衣,墨发松松挽成坠马髻,半倚在窗边罗汉榻上。软垫将她裹得妥帖,手中一本《高僧传》正翻到精彩处,忽听得檐角铜铃轻响,混着车轮碾过青砖的轱辘声,由远及近
"什么声音啊?"她抬眼望向垂手侍立的辛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页边缘
辛夷垂眸敛衽,声音轻柔如春风:"是凤鸾春恩车。今个儿是新人侍寝头一遭,皇上既翻了牌子,这时候定是去接小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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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唇角微扬,眸光流转间似有星河闪烁:"该是沈贵人吧?"她放下书册,玉腕支着下颌,神情笃定
珠帘轻响,云香脚步轻快地迈进来,鬓边绢花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小姐又猜到啦!方才奴婢去宫门口,正瞧见凤鸾春恩车往咸福宫去。那马车缀着八宝玲珑铃,车辕挂着明黄宫灯,苏元公公准备下钥时都瞧见了!"说着还伸手比划,眼中满是新奇
若璃望着窗外的月色,轻笑出声:"沈眉庄是除了我以外,家世算好的了,济州协领的女儿,从三品武官之女,进了宫就是贵人。这等出身,怕是要与华妃打擂台了。"
"打擂台?"云香眨着眼睛,满脸疑惑。在她心里,自家大公子是正二品神策大将军戍守边疆,二公子是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伴君左右,年纪轻轻就承袭祖荫。相比之下,一个从三品的协领,又有什么值得忌惮?
……
若璃只是摇摇头,指尖抚过榻边的珍珠流苏。暖阁内,粉金芙蓉石熏炉飘出冷梅香
她忽觉庆幸——幸得祖父与父亲以惊世之策为她谋得安稳,幸得苏家满门荣耀为她遮风挡雨。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她不必像其他女子般争宠献媚,只需守着永寿宫一方天地,便可得一世安宁
……
若璃呢喃着“不知道西北战事如何了,大哥平平安安最好”,声音不自觉地染上几分忧虑。她伸手轻抚窗棂,仿佛这样就能越过千里山河,触到远在边关的兄长
辛夷见她这般模样,忙轻声宽慰:“娘娘别忧心,苏将军武艺高强,又深谙兵法,战功赫赫。前些时日不是还拖内务府送来家书说一切都好”说着,取来一件织锦披风,轻轻披在若璃身上,“夜深露重,仔细着了凉。”
云香也跟着附和:“是啊娘娘,大公子那么厉害,每次都能保家卫国,定会平安凯旋!奴婢这就去小厨房,给您煮碗安神汤来。” 说完,匆匆往殿外走去
若璃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苦笑:“但愿如此。西北苦寒,战事又吃紧,我这心里,总难踏实……大哥定能不负圣恩,也不负自己一身本领。”
……
若璃裹紧了身上的织锦披风,指尖触到披风上绣着的缠枝莲纹,细密的针脚带着苏府绣娘的温度。窗外的月色透过茜纱窗,在青砖地上洒下一片朦胧,檐角的铜铃偶尔被风吹得轻响,倒衬得永寿宫愈发安静
“大哥的家书,我再看看。”她轻声道,云林连忙从妆台抽屉里取来那封边角已有些磨损的信。信纸是苏府特制的宣纸,上面大哥苏逸尘的字迹刚劲有力,说西北虽寒,但粮草充足,将士用命,让家里不必挂心
若璃逐字逐句地读着,仿佛能透过笔墨看到大哥身披铠甲、立于城楼的模样。她将信纸小心折好,放回锦盒:“他总是报喜不报忧。”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眼底却藏着牵挂
这时云香端着安神汤进来,青瓷碗里的汤冒着热气,桂圆与莲子的甜香弥漫开来:“娘娘趁热喝吧,小厨房特意加了些宁神的药材。”
若璃接过汤碗,用银勺慢慢搅动:“辛夷,明日让人把库房里那批上好的狼毫笔和松烟墨包好,托人送去给二哥。”苏逸霄在詹事府伴驾,时常要抄录文书,好的笔墨总是用得上的
辛夷应下:“奴才这就记下,明日一早就安排。”
喝了半碗安神汤,若璃身上渐渐暖了起来。她望着案上摊开的《高僧传》,忽然觉得,这后宫的安稳,从来都不是凭空得来的。祖父在朝堂上的周旋,父亲在地方的政绩,大哥在边关的浴血,二哥在御前的谨慎,才撑起了她在永寿宫的从容
“罢了,想这些也无益。”她放下汤碗,让云林收拾了案几,“熄灯安歇吧,明日还要临摹那幅《寒江独钓图》呢。”
烛火被吹灭的瞬间,窗外的月光愈发清亮,照着永寿宫的琉璃瓦,也照着宫墙之外的万里河山。若璃闭上眼,默默祈愿:愿兄长平安,愿苏家顺遂,愿这深宫岁月,能如眼前这般,静水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