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璃踏着苏府庭院里薄薄一层雪走进琼林苑的闺房时,鞋尖沾着的雪粒在暖融融的空气里很快化了,留下几星湿痕,像落在锦缎上的墨点
屋角的炭盆里,银丝炭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偶尔“噼啪”跳一下,舔着炭块,将满室的寒气驱散得干干净净。连空气中都浮着淡淡的炭香,混着窗台上那盆兰草的清芬,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像被暖阳晒过的旧锦被,妥帖又安心
梳妆台上,紫檀木镜架的铜镜面擦得锃亮,映着上头摆着的描金锦盒,盒面的缠枝纹在烛火下凹凸分明
林嬷嬷傍晚刚送来的物件都妥帖地收在里面——那支红宝石石榴镶绿碧玺发钗斜斜卧在铺着的银线软缎上,整块红宝石雕成的石榴饱满得像要坠下来,籽粒颗颗分明,在烛火下泛着炽烈的红,仿佛能挤出蜜来;旁边嵌着的绿碧玺剔透如深潭,红与绿交相映衬,把簪杆上刻的缠枝纹都衬得愈发精致,连纹路里的金粉都看得清
旁边的鸽血红宝石十八子更显贵重,珠串被细细盘过,颗颗宝石如凝血般浓郁,间或缀着的鸽眼蓝宝石隔珠像藏着片深海,佛头处的星光红宝石一转,便有细碎的星芒在烛火下流转,坠角的水滴形钻石更是亮得晃眼,连折射在镜面上的光都带着几分灼人的璀璨
烛台里的蜡烛燃得正稳,蜡油顺着描金烛杆缓缓淌下,凝固成半透明的琥珀色,像谁不小心滴落的蜜糖
火光在锦盒边缘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把宝石的光泽映得愈发温润,连梳妆台抽屉上那把小巧的铜锁,都被照得泛着暖融融的光,仿佛藏着满屉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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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过去拿起发钗,转身对着窗外的暮色举起。此刻虽无晚霞,天边却悬着一轮清月,冷辉透过窗棂落在发钗上,红宝石的炽烈与绿碧玺的清透交相折射,映在木窗上的光影像极了寒夜里燃着的星火,明明灭灭
“皇上只说让我住两晚。”若璃的声音轻得像落雪,带着几分落寞,“今晚过后,明天他们就要来接我回圆明园了。”
云香正为她解着披风的系带,貂毛领蹭过脖颈,闻言轻声道:“娘娘别伤感,园子里虽不比家里热闹,可我们几个陪着您,描花绣朵、看书作画,日子也能过出滋味来。再说了,往后总能再寻机会回来的,苏夫人定然也盼着您常回府呢。”
辛夷端着刚温好的热茶过来,白瓷杯上凝着细珠,搁在桌上劝道:“是啊娘娘,您看您带回来的那些点心,还有苏夫人给您备的衣料,光是裁衣裳、做点心,就够咱们在园子里忙些日子了。等开春了,万方安和的荷花开了,粉白一片映着绿水,定不比府里的景致差。”
云林正往炭盆里添着银丝炭,火苗“噼啪”跳了两下,溅起细小的火星,她抬头笑道:“奴婢刚听厨房说,明儿一早给您做您爱吃的翡翠烧卖当早膳,皮薄馅足,还浇了香油,吃完再走,也能多沾些家里的热乎气儿。”
若璃低头看着发钗上的石榴,指尖拂过冰凉的宝石,籽粒分明的雕刻似藏着未尽的暖意。她望着三个丫鬟关切的眼神,嘴角慢慢漾开浅淡的笑意:“你们说得是,是我太贪心了,能回来这两日,已经很好了。”
窗外的风卷着雪沫掠过枝头,发出簌簌的声响,倒像是在应和这短暂相聚里的不舍,轻轻浅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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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若璃起身梳妆。月白色绣红梅冬季汉服裙衬得她肌肤胜雪:上襦用月白色厚缎,摸着手感软糯,边缘滚着圈白狐毛,蓬松得像团雪;领口绣着银线梅枝,枝干遒劲,枝头还点着几粒金蕊;下裙同色织锦,朱砂红丝线绣的红梅怒放,花瓣层层叠叠,花蕊点着金黄,内里缝了层羊绒衬里,暖而不重,恰似雪落寒梅,清雅又贵气
耳上戴了昨日新选的珍珠镶碎钻耳坠,珍珠圆润饱满,粉中透着淡淡的莹光,像刚剥壳的荔枝;周围的碎钻如星子环绕,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添了几分灵动,晃得人眼晕
腕间的冰蓝色高水头翡翠手镯通透得像凝着一汪碧水,蓝中带冰,冰里藏着流转的光泽,触手微凉,与身上的暖缎形成巧妙的对比,倒显出几分清贵来
头上梳了个松松的堕马髻,发丝慵懒地垂在颈侧,带着几分随性;只在发髻正中稳稳插着那支绿宝石荷花镶珍珠步摇——绿宝石雕成的荷花层层叠叠,花瓣边缘还刻着细细的纹路;花蕊处的珍珠似含着晨露,圆润光洁;鎏金簪杆上的缠枝纹在光下若隐若现,垂下的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摇曳,叮咚作响,像檐下的风铃
她一只手轻轻拢着鬓边垂落的几缕碎发,指尖掠过发丝时带起微不可察的轻颤;
一只手则闲闲地拈着那串羊脂白玉嵌翡翠十八子,指腹摩挲间,羊脂玉珠的温润与满绿翡翠的浓艳在掌心流转——玉珠白如凝脂,透着月光般的柔光,间嵌的翡翠浓艳似滴翠,佛头处镂空的缠枝莲纹被摩挲得愈发莹润,坠角“蝠衔铜钱”的雕饰轻轻晃动,与指尖相触时带着微凉的暖意
这一抹沉静的珠光宝气,衬得她眉宇间添了几分从容气度,既不失闺阁女儿的娇柔,又藏着几分久居上位的娴雅,动静间都透着规矩
打理妥当后,她转过身,望着满堂亲人——祖父捻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银白的胡须微微颤动,眼里是藏不住的不舍;母亲红着眼圈,手里还攥着刚为她叠好的帕子,帕角都被捏皱了;大哥二哥并肩站着,大哥眼神沉稳却藏着关切,二哥嘴角噙着笑,目光里满是叮嘱;父亲虽未多言,却在她转身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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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强忍着鼻尖的酸意,一一与他们相拥道别,袖口的白狐毛蹭过亲人的衣襟,留下转瞬即逝的暖意,像要把这温度刻进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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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苏府大门时,晨光正透过门楣上的红灯笼,在雪地上洒下斑驳的暖光,像打翻了的胭脂盒
府外的马车早已候着,车辕上裹着厚厚的毡垫,车轮边还贴心地垫了防滑的草席,生怕颠簸了里头的人
富察·傅恒、董鄂·卓林、伊尔根觉罗·明安、那拉·舒敏等侍卫整齐地立在雪地里,玄色披风上落了层薄雪,像覆着层霜,见她出来,皆齐齐垂首行礼,动作利落而恭敬,玄色身影在白雪映衬下,透着几分肃穆,连呼吸都放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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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由辛夷扶着,踩着铺了毡垫的脚凳稳稳踏上马车,车帘被轻轻放下,隔绝了门外的风雪,也隔绝了亲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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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在软垫上坐定,便听见车外传来云香与云林的说话声,随后是第二辆马车的门帘晃动的轻响——那辆车里装着昨日在玉翠楼选的珠宝首饰箱子、母亲为她备的成衣箱子,还有她特意搜罗的几箱新出的画本子,沉甸甸的,却也藏着满当当的暖意,是家的味道
富察·傅恒等人见两辆马车都已安顿妥当,皆转向苏府门前的苏家人,再次垂首行礼,动作整齐划一,连弯腰的弧度都一般无二
苏逸尘微微颔首示意,目光在傅恒身上停顿片刻,带着几分审视;苏夫人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目光里满是牵挂,望着马车的方向久久未移
侍卫们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风中扬起一角,露出内里的银甲,马蹄踏过积雪发出“咯吱”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为首的富察·傅恒勒了勒缰绳,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马车便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结冰的路面,带着两道浅浅的辙痕,在一众侍卫的护卫下,朝着圆明园的方向行去
车窗外,苏府的红灯笼渐渐远了,像两颗越来越小的朱砂痣,只留下雪地里那片暖融融的光,在寒风中轻轻摇曳,晃得人心头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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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光景,马车便抵了圆明园门口。车帘掀开时,寒风卷着雪气扑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清冽,若璃扶着辛夷的手下车,脚刚落在铺了毡垫的地面,早有候着的内侍躬身上前,引着她换乘早已备好的轿辇,明黄色的轿帘看着格外显眼
仪仗队伍缓缓入园,茜红色的轿帘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透过缝隙能瞥见沿途的雪景——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薄雪,像开了满树的梨花;湖面结着冰,冻得实实的,岸边的芦苇丛覆着白霜,毛茸茸的,倒比苏府多了几分清寂,少了些烟火气
轿辇碾过铺雪的石板路,偶有清脆的铃铛声从仪仗中漾开,在空旷的园子里荡出浅浅的回音,听得人心里发静
行至万方安和门前,轿辇稳稳停下,像落在冰面上的莲
若璃踩着脚凳下来,抬眼望见熟悉的临水楼阁,檐角的冰棱在阳光下闪着亮,像挂着的水晶;廊下的红灯笼还留着年节的余韵,只是风一吹,晃得有些孤单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辛夷往里走,身后的内侍们正有条不紊地搬卸着车上的箱子,珠宝的流光、衣料的柔滑、画本子的油墨香,便这样跟着她,重新落回了这片清净天地,添了几分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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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刚踏入万方安和的院门,就见苏元带着绿蔓、红珠、琥珀、玛瑙几个丫鬟,还有小禄子、小顺子、小和子三个小太监,都候在门口,脸上堆着恭敬又热络的笑,像盼着主子回家的家人
绿蔓手里还攥着块刚绣了一半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的,见她进来,忙垂手侍立,把帕子往袖里藏了藏;小禄子帽檐上沾着点雪沫子,待见了她,忙规规矩矩地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娘娘回来啦!”苏元率先迎上来,语气里满是欢喜,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这几日园子里冷清得很,树不摇鸟不叫的,就盼着您回来呢。”
若璃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笑脸,方才路上的些许怅然顿时散了大半,眉眼弯得像月牙:“我可没忘了你们。”她转头对身后的辛夷道,“把我带回来的酱肉和糖糕都拿出来分了,苏元你们几个有份,傅恒、巴图、卓林他们几个侍卫也别忘了,都给送去些,让他们也尝尝家里的味道。”
辛夷应声“是”,转身便去吩咐人取点心。绿蔓笑嘻嘻地凑过来扶她,指尖带着点冻红:“娘娘一路累了吧?屋里早烧好了地龙,暖着呢,奴婢还给您备了热茶,是您爱喝的雨前龙井。”若璃笑着任她扶着往里走,身后众人齐齐躬身谢恩,声音里满是雀跃,像一群得了糖的孩子
消息传到侍卫屋舍时,伊尔根觉罗·明安正帮着那拉·舒敏修补被风雪刮破的披风,针线在他手里倒也灵活;富察·傅恒在一旁擦拭佩刀,布巾在刀鞘上细细打磨,映出他清俊的侧脸
佟佳·巴图和董鄂·卓林则凑在桌前掰手腕,胳膊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皮革与炭火气息,暖融融的
送点心的小太监刚跨进门,佟佳·巴图就猛地松了手,输了也不在意,一拍大腿笑道:“定是娘娘让人送吃的来了!我闻着香味了!”说着已大步迎上去,掀开食盒时,醇厚的酱肉香混着糖糕的甜香瞬间漫了开来,勾得人直咽口水
富察·傅恒擦拭佩刀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小太监手里的食盒,待接过时指尖不经意触到盒面的温热,像触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低声道了句“谢娘娘”,转身将食盒放在桌上,目光在盒盖上停留片刻,才继续低头擦拭刀鞘,只是动作慢了些,像在想什么心事
董鄂·卓林凑到食盒旁,看着里面油亮的酱肉和雪白的糖糕,笑着拍了拍佟佳·巴图的胳膊:“你呀,鼻子比狗还灵。快分些给明安和舒敏,别光顾着自己解馋,当心吃成个球。”
伊尔根觉罗·明安刚搓暖冻红的手,接过递来的糖糕往嘴里塞了块,甜意漫开时,抬头望向万方安和的方向,眼底多了几分暖意——这位主子,总记得底下人的好,没什么架子,这样的差事,做着也舒心
那拉·舒敏则细心地用油纸包了几块酱肉,想着留到换岗时垫垫肚子,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觉得这寒冬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至少心里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