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府
晨光刚漫过富察府的飞檐,傅恒便一身风尘从军营赶回。他勒住马绳时,指尖还沾着马鞍的冷意,略一思索,便径直往府中最偏僻的那座小院走去——苏逸尘的话像根刺扎在心头,让他连片刻都坐不住
院门外,守着的侍女见他过来,脸色骤然发白,连忙快步迎上前,声音里满是慌乱:“大、大少爷!您怎么回来了?您不是常年在军营……”话没说完,便被傅恒冷冽的眼神打断,后半句咽回了喉咙里
……
“让开。”傅恒的声音沉得像结了冰,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他脚步未停,径直往院门走,周身的气场压得侍女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不、不行啊大少爷!”侍女急得往前拦了半步,嗫嚅着解释,“夫人特意吩咐过,这院子……这院子不让任何人靠近,尤其是您……”她话音发颤,既怕违逆夫人的命令,更怕惹恼了眼前这位气场慑人的大少爷
院内,冷清秋正临窗整理着素色帕子,院外的争执声虽轻,却还是飘进了她耳中
那道沉稳冷冽的男声,让她指尖动作一顿——是傅恒,富察府的大少爷。她微微蹙眉,心底暗忖:果然敏锐,竟能这么快找到这座偏僻小院
袖中的双手不自觉交握,指尖攥得微微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波澜,缓步走到院门口,对着门外慌乱的侍女轻声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傅恒大人进来吧,既是府中主子,哪有拦着不让进的道理。”
……
傅恒跨步迈进院门,青石板上的晨露被鞋底碾出细碎痕迹
他目光如寒刃般扫过院中,最终定格在冷清秋身上,眼底满是锐利的审视,深处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凡是可能威胁到若璃的人,他都绝不会掉以轻心
冷清秋立在廊下,玄色长裙垂落在地,衬得身姿愈发纤瘦却挺拔
随云髻上仅插着一支檀木簪与一支素银簪,没有半分珠翠点缀,眉眼间那股清凌凌的气质,倒真像院角悄然绽放的玉簪花,清淡却透着股不容忽视的韧劲
见傅恒进来,她屈膝行了个标准的礼,声音清泠如泉:“见过傅恒大人。”
“名字。”傅恒没等她礼毕,便冷硬开口,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目光死死锁着她,仿佛要将她的底细看穿,“还有你的来路。”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容不得她有半分隐瞒
……
冷清秋直起身,玄色裙摆随着动作轻轻垂落,依旧站得笔直
她抬眸迎上傅恒的目光,眼底清凌凌的,没有半分闪躲,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冷清秋。出身云南清妓,两年前被夫人托了三层关系,从云南花了五百两银子赎出来的。”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攥了攥裙摆,补充道:“清妓不比寻常娼妓,只卖艺弹曲,从不卖身,所以我没跟夫人签死契,不过是签了三年的帮契——帮她做事,三年后便恢复自由身,这和清漪那种签了死契、全凭主子摆布的扬州瘦马,本就不一样。”
傅恒听完,忽然低笑一声,只是那笑意没达眼底,反而透着几分冷意
他往前逼近半步,阴影笼罩住冷清秋,语气带着几分探究的压迫:“怎么不一样?清漪是想借媚术攀附,你难不成是想借着‘自由身’的由头,在园子里耍别的心思?”
……
冷清秋面上依旧没半分波澜,玄色裙摆在风里微微晃了晃,声音依旧清泠却多了几分坦诚:“她签了死契,身家性命全由皇后摆布;我没签,这辈子只由我自己做主。”
她抬眸迎上傅恒的目光,眼底没藏半分遮掩:“我承认,我想求富贵,也想试试凭自己的能耐,能不能在后宫里争出几分体面,不比那些出身名门的嫔妃差。”
话音顿了顿,她指尖微微收紧,语气郑重了几分:“但我绝不会把心思打到太后娘娘身上——我以性命起誓。傅恒大人既能找到这偏僻小院,想必苏大将军也早已知晓我的存在。他掌总兵权,要想无声无息处理我这样一个人,实在太容易。清秋惜命,断不会做这种自寻死路的事。”
傅恒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眼底只有平静与惜命的真切,没有半分虚浮,才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既惜命,就记好自己的本分。入了园子,安分做好你的事,你想争富贵、想比能耐,都无所谓。但只要你敢把半分心思打到她身上,你会比那个扬州瘦马死得更早、更彻底。”
话音落,他没再看冷清秋一眼,转身便大步离开,玄色披风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冷意
冷清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后,才缓缓松了口气,后背不知何时已沁出薄汗
她抬手按了按胸口,心底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看来,在傅恒与苏逸尘眼里,她这关,总算是勉强过了
“姑娘……”守在院门口的侍女小跑过来,手还紧紧捂着心口,声音里满是未散的惊惶,“方才大少爷那气场,真是吓死人了!我还以为……还以为要出什么事呢!”她脸色依旧发白,想起傅恒方才眼底的冷意,仍忍不住心头发颤
冷清秋抬手理了理玄色裙摆上的褶皱,指尖的力道渐渐放松,语气里恢复了往日的清泠:“没事了,只要我记着本分,不对太后娘娘动半分心思,他们便不会出手管我。”
她垂眸看向院角那丛玉簪花,花瓣上的晨露还未干透,映着晨光泛着细闪
想起自己自幼失怙,被辗转卖入云南的乐楼,却凭着一手好琴技、一副清透嗓子,硬生生守住“清妓”的底线,只卖艺不卖身,没让任何人折辱半分——这份心气,她从未丢过
“我确实……自觉不比她们差。”她轻声补充,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那些出身名门的嫔妃,不过是占了家世的便宜;清漪那样的,也只懂用媚术攀附。我凭自己的本事,未必就争不到想要的日子。”
……
冷清秋立于廊下,目光落在院外渐亮的天光里,清凌凌的声音缓缓响起,将园子里的嫔妃一一道来:“如今在园子里避暑的,荣嫔钮祜禄如月是美艳绝伦,一笑便似带了三分艳色;舒妃意欢清艳无双,更兼才情卓绝;昭贵人林黛玉清雅脱俗,才情不输意欢;玉贵人鸢尾热烈张扬,笑起来像朵盛放的鸢尾花,鲜活得晃眼;睦嫔佟佳毓秀生得美若天仙,端庄起来又有几分沉稳;明嫔薛宝钗雍容华贵,行事妥帖得挑不出半分错处;张贵人张淑怡风姿绰约,举手投足都透着温婉;宫里还有位宜贵人赫舍里明慧,更是国色天香的模样。”
她说着,指尖轻轻划过廊柱,声音里添了几分了然:“她们像极了园子里的花——如月是芍药的艳,意欢是菊花的清,黛玉是木芙蓉的雅,鸢尾是同名的鲜活,毓秀是木兰的端,宝钗是姚黄牡丹的贵,淑怡是紫藤萝的柔,明慧是牡丹的从容”
话音落时,冷清秋嘴角忽然微微上扬,眼底闪过一丝清亮的光:“皇上倒真有意思,这么多‘花’,竟一朵都没偏爱着重,反倒让园子里的风光均衡得很。这样才好——我这朵不起眼的玉簪花,不用费心思争帝王偏爱,只需安安稳稳争夺位分,反倒更省心。”
……
……
乾隆五年五月底·圆明园
初夏的风裹着荷香漫过圆明园的青砖路,檐角的铜铃被吹得轻响
冷清秋混在一众年轻宫女里,一身浅青色宫装衬得她身姿愈发纤瘦,衣料虽朴素,却浆洗得干净平整,领口袖口的针脚也细密规整
她将长发尽数梳起,挽了个精巧的垂挂髻,发间只簪了朵玉簪花绒花——花瓣软绒蓬松,浅白底色上晕着淡青,恰好与宫装颜色相衬
另一侧斜插着支银饰流苏簪,细碎的银铃垂在耳侧,走动时只晃出极轻的响,不张扬却显雅致
……
宫女们按序站在总管太监福生面前,福生后头的太监手里捧着叠腰牌,挨个念名分发
轮到冷清秋时,太监将一块刻着“杏花春馆”的桃木腰牌递过来
福生注意到了杏花春馆,想起了杏花春馆的那两位苏家夫人“往后你就在杏花春馆当差,记着规矩,少说话多做事。”
冷清秋双手接过腰牌,指尖触到桃木的温凉,垂眸应了声“是”,声音清泠却恭顺
她捏着腰牌站回队列里,眼帘轻垂,掩去眼底的思绪
……
杏花春馆
杏花春馆的正殿里,窗纱半掩,风拂过案上插着的新折荷枝,漾开淡淡清香
香见与玉妍并肩坐在软榻上,玉妍一身银红色软烟罗长裙,裙上金丝绣就的木槿花与白鹭栩栩如生,木槿花瓣层层叠叠,白鹭振翅的姿态灵动,衬得她肤色莹白,妇人发髻上斜簪的红宝石蝴蝶发钗,蝶翼上的碎钻随动作闪着光,搭配鬓边红珊瑚珠花,明艳得像团燃着的火
“等会儿去万方安和见姑母吧,她要是见着咱们,肯定乐坏了。”玉妍手里捏着颗蜜饯,笑着看向身旁的香见。
香见身着雪蓝色软烟罗长裙,裙身绣着苍茫雪山,山尖缀着点点白绒,像是落了层薄雪,其间零星绣着几朵雪莲花,清雅又别致
她发间插着支蓝宝石松鹤珍珠步摇,松鹤羽翼用细银线勾勒,珍珠垂坠成串,轻声浅笑时,步摇轻晃:“嗯,祖母特意让我带了奶酥和蜜桔酥,说姑母跟父亲念叨过想吃。”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小太监的轻唤:“香见夫人,玉妍夫人,杏花春馆新分配来的宫女到了。”
二人对视一眼,笑着点头——知晓宫里规矩,宫女到了二十五岁便会放出宫去,每季都有新人来补空缺
“让她进来吧。”玉妍扬声应道
冷清秋垂着眸走进殿内,浅青色宫装的裙摆轻扫地面,规规矩矩屈膝行礼:“奴婢冷清秋,见过两位夫人。”
方才来的路上,小太监已细细告知她二人身份——出身寒部的香见与玉氏的玉妍,雍正十一年便被先帝安排入园陪伴太后,在杏花春馆住了四年多,去年五月初十七岁时同嫁入苏府,成了苏逸霄之子、四品翰林院学士苏承安的妻子,既是太后的侄媳妇,也是皇上的表弟妹,妥妥的苏家命妇
……
“起来吧,我们这儿没那么多规矩。”玉妍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往后好好做事,别偷懒耍滑就行。”
香见也跟着点头,目光落在冷清秋发间的玉簪花绒花上,声音清婉:“我们也就这两三个月偶尔来园子里住住,平日里多是在苏府,你不用太紧张。”
“是,清秋谢两位夫人。”冷清秋再次福身,起身时才敢悄悄抬眸,将二人模样记在心底——玉妍的明艳热烈,香见的清婉如雪山,与园子里那些嫔妃的美截然不同,倒让她心头微微一愣:原来苏家的命妇,竟是这般气度
……
玉妍指尖绕着裙摆的金丝木槿纹,目光落在冷清秋身上,越看越觉得顺眼——这宫女眉眼清透,像浸在泉水里的玉,瞧着就让人舒服
她随口问道:“你叫清秋?冷清秋,这名字倒是雅致,比夏荷有意思多了。”
顿了顿,她又笑着追问:“你既来了这儿当差,总会些什么吧?是懂针线,还是会伺候笔墨?”末了还补了句,“你这模样性子,姑母估计会喜欢,她也爱清爽的人”
冷清秋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了攥,没敢露出自家的琴技与笔墨功夫,只拣了最不起眼的话说:“回夫人,奴婢没什么大本事,就会打理些花草——修剪枝叶、选花插瓶,这些粗活都做得来。”心里却暗自诧异:太后会喜欢自己嘛?
香见坐在一旁,将冷清秋的反应看在眼里——这宫女气质沉静,既没有底层宫女的怯懦,也没有想攀附的急切,倒不像寻常宫人
她轻声开口:“既会打理花草,那往后就负责正殿与偏阁的应季插瓶吧,平日里再顺带擦擦摆件、扫扫灰,活儿不重。”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大多时候在苏府,也就这两三个月偶尔来住住,你不用太拘谨,随意些就好。”说罢,给身旁的侍女阿依递了个眼神
阿依立刻会意,从袖中取出个素色绣竹荷包,快步走到冷清秋面前递过去:“这是夫人赏你的,往后在馆里当差,好好做事。”
冷清秋双手接过荷包,指尖触到里面银锭的分量,约莫有二十两,连忙躬身谢道:“多谢两位夫人赏赐,奴婢定好好当差,不辜负夫人嘱托。”
“去吧,先去熟悉下住处与要打理的地方。”玉妍摆了摆手
冷清秋再次行礼告退,捧着荷包走出正殿,浅青色的裙摆消失在回廊尽头——这杏花春馆的日子,似乎比她预想中,要平顺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