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六年八月上旬
万方安和
夏日的阳光透过万方安和的雕花窗棂,洒在内室的湘妃竹榻上,若璃斜倚在榻边软枕上,目光不自觉被外间与内室相隔的那道垂帘吸引,唇边漾开浅笑意:“先前的珍珠珠帘换了这碧玺垂帘,倒真是眼前一亮。”
话音落时,风恰好穿堂而过,垂帘上的碧玺珠子轻轻晃动,瞬间漾开一片斑斓——那是去年十月弘昼从玉翠楼带回的藏品,颗颗圆润饱满,红碧玺艳得像燃着的火焰,粉碧玺柔得似三月桃花,绿碧玺鲜得如雨后新叶,蓝碧玺清得像溪涧流水
连淡紫碧玺都晕着层朦胧雾色,垂落时竟像是把整个春日花园的鲜活揉进了这道帘幕里,光影折射在地面,碎成点点星子
……
“可不是嘛!”侍立在旁的云林、云香相视一笑,云香上前半步,轻声提议,“还有其他的呢,有一道粉珍珠掺粉绿碧玺的垂帘呢,娘娘要不要把侧殿书房那道红珊瑚珠帘也换了?”
若璃闻言摆了摆手,眼底带着几分对旧物的珍视:“那可不成。侧殿那道红珊瑚珠帘,我从雍正年间看到现在,都十五年了,早看顺了眼。等这碧玺垂帘瞧腻了,再换那粉珍珠的不迟。”
说罢,她的目光越过碧玺垂帘,望向远处外间的琉璃供台——台上那尊紫晶观音立像静静伫立,紫水晶通透莹润,观音衣袂褶皱雕刻得细腻入微
视线又转向内室深处,另一座琉璃供台上,雍正五年便伴着她的粉羊脂玉观音立像端端正正摆放着,玉色温润如凝脂,观音面容慈悲祥和
“你瞧,这两座观音像一外一内,倒像是遥遥相对呢。”若璃指着两处供台,笑意更深了些
风再次拂过,碧玺垂帘轻响,紫水晶与羊脂玉的微光在光影里交织,连夏日的燥热都似被这温润的景致冲淡了几分,只剩满室的静雅与妥帖
……
“娘娘~”云香端着一只青釉长颈瓶从殿外走进来,唇角噙着温软笑意,将瓶子轻轻摆在窗边的汉白玉摆台上,“这是冷常在特意吩咐宫女送来的插瓶,说是刚开的新鲜花儿。”
若璃顺着她的动作望去,透过晃动的碧玺垂帘,恰好将瓶中景致看得分明——瓶里插着的是新出的重瓣浅粉百合,花瓣层层叠叠,像裹着层柔纱,花心处凝着点点鹅黄
衬在百合旁的是几枝矢车菊,淡蓝、浅紫的花瓣舒展着,透着股清爽劲儿;最底下还衬了几片栀子叶,深绿的叶片边缘泛着光泽,将粉与蓝紫的花色衬得愈发鲜活
“确实有心。”若璃看着那瓶花,眼底笑意更浓,“知道我喜欢新鲜花草,特意把刚培育出的百合品种送来。依我看,九州清晏弘历那儿,怕是也少不了这么一瓶。”
她指尖轻轻划过榻边的软枕,语气里多了几分赞许:“入宫这么久,她始终懂分寸、藏锋芒,既不刻意争宠,也没落下该有的礼数,这份通透劲儿,在宫里倒是难得。”
风又吹过,碧玺垂帘轻响,瓶中的百合似也跟着晃了晃,连带着满室的花香都愈发清雅,衬得这夏日午后更添了几分舒心
若璃慵懒地靠在榻上的兔子软垫里,雪白的兔毛软乎乎裹着手臂,连肩头都沾了几分暖意
她指尖捏着支羊脂白玉勺,轻轻舀起玉碗里的乳酪樱桃——乳酪凝得细腻如脂,裹着颗颗饱满的红樱桃,咬开时酸甜汁水混着奶香在舌尖化开,凉丝丝的滋味恰好压下夏日的暑气
吃了两口乳酪,她目光落在榻边小案桌上,伸手捻起块琼叶糕
糕点透着淡淡的翠绿,是用新鲜桑叶汁和的面,入口松软带着清苦回甘,还能嚼到细碎的核桃粒,甜而不腻的口感与乳酪樱桃的酸甜相得益彰
她小口嚼着,目光又飘向窗外晃动的碧玺垂帘,连指尖的玉勺都慢了几分,满是午后闲食的惬意
……
乾隆六年八月·凝露苑乐坊
午后的阳光透过凝露苑练舞场的高窗,落在打磨光滑的木地板上,映得四周镜墙泛着冷光
魏嬿婉身着蟹壳红杭绸凌霄花裙,站在镜前中央,随着指尖轻捻的韵律,柔媚婉约的嗓音缓缓漫开:“粉蕊低垂娇欲滴,弱柳扶风,似诉心中事……”
她的步法轻得像踩在云絮上,每一步都伴着昆曲特有的身段——抬手时如垂丝海棠含苞,落袖时似花瓣轻颤,腰肢微折便有“弱柳扶风”的柔态,连眼神都染着几分戏中女子的幽愁,竟真如一朵沾了晨露的垂丝海棠,鲜活又动人
“雨洗胭脂颜色丽,风梳翠带腰肢细……”唱到这句时,她旋身半转,蟹壳红裙摆划出浅弧,裙上凌霄花绣纹随动作轻晃,与唱腔里的“腰肢细”相映成趣
周遭练舞的姑娘们都下意识停了动作,目光落在她身上,连窗外的蝉鸣都似轻了几分,只余她的曲声在练舞场里绕着圈,将“独抱幽芳”的婉转,唱得入了人心
魏嬿婉的最后一句唱腔落下,练舞场里还留着几分婉转余韵,朱颜率先点头,眼底藏着对她进步的认可
一旁的贾嬷嬷也抬了抬眼,目光转向身侧的宋嬷嬷——这位近四十岁的管事嬷嬷身着暗纹锦缎,虽不再登台,却透着股久经乐场的沉稳,她在凝露苑待了二十年,早年常为若璃编排乐坊曲目、筛选表演人才,对若璃的喜好了如指掌
“如何?这姑娘的底子,不错吧?”贾嬷嬷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显然对魏嬿婉的表现早有预期
宋嬷嬷缓缓收回落在魏嬿婉身上的目光,微微颔首,声音沉稳又中肯:“确实可以。唱腔柔婉有韵味,身段也贴合曲中意境,就是性子还得再沉一沉,等把心气磨得更稳些,明年再参加秋日宴也不迟。”
她心里清楚,若璃喜好从不论固定风格,只认“入耳、入眼”,魏嬿婉这股子“似垂丝海棠般的柔媚”,虽与旁人不同,却恰好踩中了“动人”的关键
不远处的兰苕与虞晚悄悄交换了个眼神,又看了眼场中还未收势的魏嬿婉
兰苕的欧碧色广袖轻轻垂落,虞晚指尖还捻着裙上金线绣的虞美人——魏嬿婉的风格与她们一冷一艳的路子截然不同,可在乐坊里,秋日宴的比拼从不论风格差异,最终拼的还是谁的基本功更扎实,谁的曲目更有巧思、更能让听的人记在心里
此刻两人虽没说话,眼底却都多了几分暗自较劲的认真,显然已将这个进步飞快的后辈,当成了未来的对手
“嬷嬷,我明年是不是就能参与秋日宴了?”魏嬿婉攥着蟹壳红杭绸裙的衣角,眼底亮得像盛了星光,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欢喜——一想到明年或许能拥有属于自己的软烟罗或凤尾纱舞裙,还有旁人头上那些缀着宝石碧玺的珠花,指尖都忍不住微微发颤
……
朱颜看着她雀跃的模样,唇边漾开浅柔笑意;贾嬷嬷与宋嬷嬷也相视一笑,没立刻应声,只眼底藏着几分期许与了然
不远处的兰苕、虞晚几人也听到了这话,凤七挑着眉梢,婴宁掩唇轻笑,苏禾抱着琵琶的手轻轻顿了顿,连一向自我的虞晚,眼底都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们都清楚,魏嬿婉想明年登台,可不是光有天赋就能成的
……
“明年?你还不一定有这个机会呢~”一道娇俏又带着几分挑衅的声音突然传来
魏嬿婉循声转头,只见绮罗身着初荷红杭绸广袖长裙,裙上绣的大朵夹竹桃艳得夺目,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荡,整个人像枝开得热烈的花,绚丽多姿地走了过来
跟在绮罗身后的玉漱与琳琅也缓缓走近:玉漱穿一身孔雀绿杭绸裙,裙上水仙花绣得清雅灵动,身姿袅娜娉婷,走步间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柔婉
琳琅则是松石色杭绸裙,裙面绣满洁白栀子花,针脚细腻得似花瓣真要飘落,气质纯澈得像刚沾了晨露的栀子花,让人见了心头一净
宋嬷嬷见三人过来,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又带着几分严肃:“嬿婉,绮罗、玉漱、琳琅和你一样,都是普通舞女里拔尖的天赋型。明年秋日宴的普通舞女名额只有两个,要等明年八月底的考核定输赢,到时候全凭真本事说话,谁也帮不了谁。”
魏嬿婉望着眼前三位各有风姿的姑娘,心里猛地一沉——她原以为自己进步快,就能稳拿一个名额,却没料到乐坊里竟藏着这么多厉害角色,一时忍不住在心里暗叹:果然是卧虎藏龙
兰苕见状,忍不住轻笑着开口,欧碧色广袖下的指尖轻轻划过镜墙,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式的提点:“你以为乐坊里只有我们几个?这里多的是没被注意到的沧海遗珠。往后可得更上心些,要是松懈半分,说不定哪天就被人从后头挤下去了。”
凤七也挑了挑眉,朱红色凤尾纱广袖一扬,摆出个利落的旋身架势,语气里满是直白的较劲:“可不是嘛!明年考核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谁身段舞蹈好、谁唱得妙,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可别到时候输了,又怪旁人抢了你的机会。”
魏嬿婉听着众人的话,方才的欢喜渐渐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坚定的劲儿
她攥紧裙摆,抬眸看向绮罗、玉漱、琳琅三人,眼底没了最初的怯意,反倒多了几分不服输的光:“我知道了,明年八月底,我一定会凭本事争到名额的!”
朱颜望着场中神情各异的几人,温和的笑意里多了几分郑重,她先看向魏嬿婉,语气清晰地细数:“你自己选了歌舞路子,绮罗和你一样,也是歌舞皆学;玉漱纯独舞,身段步法婀娜;琳琅则精于古琴,还能伴着琴音吟唱,各有各的长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四人,又补充道:“明年秋日宴给新人的登台名额只有两个,你们四个得好好打磨本事,能不能抓住机会,全看自己。”
说罢,她转头看向凤七、婴宁、兰苕、虞晚与苏禾,笑意里添了几分“激将”的意味:“当然,规矩也不是死的。若是这四个后辈真有本事,能把你们这些前辈从既定名单里挤下去,那名额自然就多了——咱们乐坊从来只认本事,不管资历。”
“你们身上穿的软烟罗、凤尾纱,头上戴的宝石珠花,哪一样不是凭真本事从秋宴上挣来的?”朱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在众人心里,“往后的日子,谁本事硬,谁就能站得更高,得更多体面。”
凤七闻言,朱红色凤尾纱广袖轻轻一甩,眼底闪过几分不服输的锐利——她的独舞在乐坊素来拔尖,可不想被后辈抢了风头;婴宁攥了攥螺钿紫的裙摆,没理由输给新人;兰苕的欧碧色广袖垂在身侧,《兰花落》的调子她早已烂熟,绝不能让旁人比下去
虞晚捻着裙上金线绣的虞美人花瓣,清润的眼底多了几分凝重——去年秋宴她凭一支《绿腰舞》拔得头筹,今年特意换了路子,要唱太后亲写的《虞美人》词,再配着与词意相合的舞步,既要守住前辈的体面,更要让新人知道厉害
苏禾抱着怀中的老料烧槽琵琶,指尖轻轻拂过琴身的碧玺镶嵌,琵琶弹唱是她的底气,自然不会轻易让步
五人默契地看向魏嬿婉、绮罗、玉漱、琳琅四人,眼神里没有轻视,只有对“对手”的正视——在乐坊,本事就是底气,明年的秋宴名额,终究要靠真刀真枪的实力来争
……
贾嬷嬷抬手理了理衣襟上的暗纹,目光缓缓扫过魏嬿婉、绮罗、玉漱与琳琅四人,声音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沉稳:“今年的秋日宴,你们四个就坐在台下靠边的位置好好看着。”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身旁的镜墙,语气多了几分郑重:“别觉得这是闲差事——兰苕的唱腔怎么贴合《兰花落》的清雅,虞晚今年新排的《虞美人》唱跳如何融成一体,凤七的独舞怎么拿捏‘劲’与‘柔’的分寸,还有苏禾的琵琶怎么衬得旁人的表演更出彩,这些都是你们要学的门道。”
“尤其是虞晚,她去年凭《绿腰舞》夺魁,今年敢换唱跳路子,这份对曲目的琢磨、对身段唱腔的打磨,你们得仔细瞧、记在心里。”
贾嬷嬷的目光落在魏嬿婉身上,又特意补了句,“往后你们要登台,这些前辈的长处,就是你们最好的样子。”
魏嬿婉听得心头一凛,连忙点头;绮罗攥了攥初荷红的裙摆,眼底满是认真
玉漱与琳琅也齐齐应声,原本对“不能登台”的些许失落,渐渐被“能学本事”的期待取代——她们都清楚,今年的台下观摩,便是为明年的登台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