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七年七月十五,万方安和的院落里便落满了蓝楹花的碎紫
若璃斜坐在秋千上,金蓝裙角被晚风拂起,正接住一瓣旋落的花
见傅恒大步进来,她忍不住“噗”地笑出声——他墨发微乱,一身锈红色蜀锦绣鹰纹束腰劲装绷得肩背挺直,唯有眼底藏不住的红丝,泄了赶路的急
“娘娘。”傅恒喉结滚了滚,压下近两月被弘历故意派去忙不完的差事、连远远望一眼都难的委屈,几步跨到秋千旁,在石凳上坐下
指腹先触到她手背上沾的细碎花瓣,才敢轻轻覆住她握着秋千绳索的手,又低唤了一声:“娘娘。”
“娘娘。”傅恒的声音还带着未平的急促,指腹缠着她的指尖,不由分说便与她十指相扣,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两个月被差事困着见不到她,他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若璃被他攥得指尖发暖,温软的笑里掺了点无奈,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好啦好啦~知道我们傅恒大人受委屈了~”
话刚落,耳尖便悄悄漫上薄红,她飞快扫了眼院外无人的回廊,身子往他身边挪了挪,离得更近了些
傅恒喉结重重滚了一圈,目光胶着在她泛红的耳尖上。没等他开口,若璃便微微踮脚,柔软的唇瓣轻轻碰了下他的眼尾,像羽毛拂过,随后立刻退开,小声道:“这是安抚~多的没有了~”
傅恒盯着她躲闪的眼神,忽然低笑出声,心底那股憋了两个月的焦躁与委屈,竟被这轻轻一吻揉得烟消云散,连握着她的手,都不自觉放柔了力道
……
而园子里的造办处,窗棂外的日光斜斜切进来,落在满桌的通草、丝线与碎宝石上,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浆糊香
秦湘刚从库房取了新到的通草纸,一身杏粉杭绸裙上绣的泡桐花随着步子轻晃,发间同色系的缠花也跟着颤
走过云汐身边时,她眼角余光扫到对方手里的活计——那通草花瓣叠得如玉般莹白,花型圆润饱满,分明是按“怀袖香”牡丹的样式做的,却总透着股不对劲
“你这怀袖香牡丹的通草花,做错了。”
……
“嗯?”云汐握着小剪子的手顿了顿,一身浅绿色杭绸裙上的酴醾花纹被日光映得柔和
她把手里的通草花举到眼前细瞧,白花瓣层层叠叠,连花芯的纹路都绣得精致,形状颜色分明和样稿上的“怀袖香”一模一样,实在看不出错处
“我说你做错了,就错了。”秦湘停下脚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客气,指尖点了点云汐手边的样稿册,“做通草花前,先把‘怀袖香’的样式细细观看一遍再动手,别凭着印象瞎做。”
“秦湘!”清脆的声音伴着轻捷的脚步声传来,盈盈小跑着进来,粉绿色杭绸裙上的茉莉花绣得鲜活,发间插的茉莉花通草花更是栩栩如生,连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她拉住秦湘的袖子,温软的声音里带着劝意:“别这么说呀,我们都是去年秋天同一批入园子的,有话好好讲嘛。”
秦湘见盈盈来了,眉头微蹙,到了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别过脸不吭声
……
“就是秦湘你太较真了。”一旁坐着的笙儿放下手里的细针,开口帮腔
她穿一身水红杭绸裙,裙上大丽花绣得明艳,发间桃花缠花坠着细流苏,一动就轻轻晃
手里还捏着给冷清秋定的玉簪花通草花,旁边的小匣子里,海蓝宝与白琉璃的细碎宝石正闪着微光,“大家都是一起做活的,干嘛说话这么不客气?”
……
“都做了半年的通草花、绢花、缠花了,簪娘最基本的‘辨款识色’都没学通透,我说几句怎么了?”秦湘转头看向笙儿,语气里的不服气更重了些,指尖又朝云汐的通草花指了指
“秦湘~”盈盈赶紧拽了拽她的袖子,示意她别再争执
笙儿被怼得一时语塞,索性拿起云汐手里的通草花,凑到窗边的亮处细细打量
看了半晌,才隐约觉出不对——花瓣的白太过干净,少了点什么韵味
……
秦湘见她看出来了,轻抬下巴,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花瓣深处,该有最淡的一抹紫,像晨露浸过的牡丹蕊,不细看看不出来,这才是‘怀袖香’最特别的地方。”
“谢谢你啊秦湘。”云汐瞬间反应过来,赶紧从调色碟里蘸了最淡的紫,用细如牛毛的狼毫笔轻轻往花瓣深处挑染
不过几笔,原本略显寡淡的白花瓣便像沾了晨雾般,透出几分朦胧的柔韵,整朵通草花骤然有了灵韵,活脱脱就是“怀袖香”该有的模样
……
“秦湘。”冯簪娘刚从内间核对完订单出来,手里还捏着张红纸,朝她扬了扬,“敏贵人从你这定了支桃花通草花,是要给锦瑶长公主的,这会儿该动手做了,别耽误了工期。”
秦湘轻哼一声,眼底掠过丝不忿——她哪看不出冯簪娘是故意岔开话题护着云汐
但也没再多说,拿着自己的工具包走到窗边的位置坐下,借着透亮的天光铺开通草纸,指尖捏着刻刀,开始专注地裁起桃花瓣来
……
等秦湘坐远了,笙儿才凑到冯簪娘身边,语气里还带着点委屈:“冯姑姑,您看秦湘也太不客气了,我们本来想跟她处好关系,可每次都被她的话刺得没法接。”云汐和盈盈也跟着点头,眼底满是无奈
冯簪娘放下手里的订单,目光扫过几个姑娘——她哪能不清楚这几个孩子的脾性?
秦湘是这拨人里观察最细、动手天赋最高的,人又长得精致好看,难免心高气傲,就是性子急,沉不下心钻研复杂的款式
笙儿活泼俏丽,最擅长做灵动的流苏款,天赋也好,如今已经能单独镶嵌宝石簪了
盈盈文静手巧,不仅活计做得细,还能自己设计简单的图样;至于云汐,虽不算最有天赋的,但胜在能吃苦,基础打磨得比谁都扎实
“好啦笙儿,别往心里去。”云汐倒先开了口,手里还摩挲着刚修好的“怀袖香”,笑着说,“秦湘愿意把错处指出来,已经是帮我了,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
冯簪娘顺着云汐的话看向窗边的秦湘——晨光落在她认真的侧脸上,指尖的刻刀起落间,一片薄如蝉翼的桃花瓣已经成型,连花瓣边缘的弧度都精准得恰到好处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暗道:若这孩子能再沉下心些,少些傲气,用不了多久,怕是能赶上园子里资历深的老簪娘了
……
笙儿手里的玉簪花通草花已近完工,她正捏着细镊子,将细碎的海蓝宝与白琉璃一颗颗嵌在花瓣边缘
宝石触到通草的瞬间,折射出的光顺着花瓣弧度漫开,原本就鲜活的玉簪花仿佛被镀了层星河,真如瑶池仙子衣袂上落下的流光,璀璨得让人移不开眼
“真好看,笙儿。”云汐刚把修好的“怀袖香”摆进托盘,转头就被那抹流光吸引,忍不住凑过去细看,指尖轻轻点了点花瓣上的宝石,“这海蓝宝配白琉璃,比我想象中还要亮眼。”
笙儿被夸得眉眼弯弯,嘴角扬着藏不住的笑意,手里的动作却没停,又仔细调整了两颗歪掉的白琉璃:“刚开始还怕嵌多了显俗气,现在看来倒刚好。”
……
一旁的盈盈也放下手里的丝线,笑着点头赞赏。她正做着冷清秋定的另一支玉簪花,不过不是通草材质,而是用丝线缠成的
这支缠花玉簪带了细细的绿茎,茎上还绕着几缕浅绿丝绦,既有完全绽放的饱满花朵,也有半开半合的娇嫩花苞,连花萼的纹路都缠得清晰
最特别的是花色,并非常见的白,而是透着淡淡的紫,她还在每片花瓣的顶端嵌了粒极小的白琉璃,像沾了晨露,格外雅致
“盈盈的也好看,风格跟笙儿的完全不一样。”云汐转头看向盈盈的活计,眼里满是喜欢,“这淡紫色缠得真匀,再把最后几缕丝绦固定好,今天就能完成了吧?”
笙儿也跟着附和,目光在两支玉簪花上转了圈——一支璀璨鲜活,一支袅娜雅致,各有各的妙处
……
“做好了?”冷清秋的声音恰好从门口传来,她原本只是过来问问订单进度,没料到竟这么快就完工了
“冷贵人。”笙儿、盈盈和云汐连忙放下手里的工具,起身福身行礼
笙儿双手捧着那支嵌了海蓝宝与白琉璃的通草玉簪花,盈盈则递上自己缠好的淡紫色玉簪花,一并送到冷清秋面前
冷清秋今日穿了身水绿色杭绸旗装,裙角绣着几枝清雅的玉簪花,发间一支蓝宝石松柏簪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
……
她接过两支簪子,指尖轻轻拂过花瓣与宝石,眼底满是笑意,唇角也不自觉上扬:“真好看,这通草的鲜活、缠花的雅致,都做在了心坎上。你们辛苦了。”
不远处的秦湘,手里的桃花通草花也完成了一大半。她抬眼看向冷清秋,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做小主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要拜托造办处做首饰,还得额外掏银子
身上穿的杭绸料子,竟和自己身上的没什么两样,这还是位贵人呢。若是位份更低的答应,怕是连宝石簪子都戴不了,反观园子里的宫女,如今都能戴着嵌了碎宝石的簪子
秦湘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桃花通草花,花瓣层层叠叠,开花的娇艳、半开的羞怯、打骨朵的娇嫩,样样都做得以假乱真,连晨露般的光泽都透着灵气
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先研究手艺吧,三好也许说的对,一门手艺确实吃香……
……
“秦湘的手艺真好。”云汐望着她手里的桃花通草花,忍不住感叹出声
秦湘这才回过神,抬头便见冷清秋一行人都站在自己桌边,连忙放下刻刀,起身颔首:“冷贵人。”
冷清秋的目光落在那支桃花通草花上——粉白的花瓣带着自然的弧度,开花的舒展、半开的含怯、打骨朵的娇憨,连花瓣上模拟晨露的薄光都恰到好处,真如刚从枝头摘下来一般鲜活,丝毫看不出是通草做的死物
……
“秦湘在我们同龄的簪娘里,手艺确实是最拔尖的。”盈盈也跟着补充,眼底满是认可,之前的小摩擦早被这份惊艳盖了过去
笙儿没说话,却悄悄点了点头——她虽不喜欢秦湘的脾气,却不得不承认,论起手上的功夫,自己确实比不上她
冷清秋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指尖轻轻碰了碰桃花花瓣,柔声问道:“这是你闲来练手做的?”
……
“不是,”秦湘摇摇头,拿起簪子细细调整了下花骨朵的角度,“这是敏贵人特意定的,要给锦瑶长公主。她特意交代了,不用嵌宝石,只要做得好看粉嫩些,贴合五岁孩子的模样就成。”
“确实做得很合适,既娇俏又不张扬,公主戴正正好。”冷清秋由衷赞叹,目光又扫过秦湘发间的泡桐花缠花——花瓣纹路细腻,配色雅致,一看便知是精心之作,“你发间这朵缠花,想必也是自己做的吧?手艺是真的好。”
……
秦湘望着冷清秋离去的背影,方才那些杂乱的念头彻底散了——做小主又有什么意思?真不如守着自己的手艺踏实,至少,我不用求人办事
她今年才十五岁,未来的日子还长,心里忽然有了个清晰的方向:先定个小目标,五年内要做成造办处最年轻的簪娘教导姑姑
她转头看向正凑在一起说话的盈盈、笙儿和云汐,先前的傲气少了几分,多了些笃定,轻哼一声——论天赋,终究还是自己最拔尖
随即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我打算五年内,做成造办处最年轻的簪娘教导姑姑。”
……
“啊?!”这话一出,盈盈手里的丝线差点滑掉,笙儿和云汐也齐齐愣住,眼里满是惊讶——她们从没听过秦湘说这样长远的打算
恰好路过的王师傅和冯簪娘听到这话,对视一眼,眼底都悄悄带上了笑意
冯簪娘轻轻点了点头,心里暗道:这秦湘,总算是把心真正沉下来了,有了目标,往后的手艺定能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