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八年九月十三日·圆明园针线房
窗畔的日光斜斜漫进,将针线房里绷架上未收的丝线染得透亮——青的、粉的、金的丝线缠在竹绷上,连带着案头散落的珍珠扣、碧玺碎,都裹着一层暖融融的光
宋一梦携着宋一汀、庄宇珊掀帘而入,风卷着廊外的桂花香飘进来,伴着宋一梦轻快的语调:“这么快就做好了?我们来取各自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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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好与众绣娘本已将绣品分装妥帖,描金托盘里垫着浅粉锦缎,正待差小宫女送往杏花春馆
见三位姑娘亲自来取,三好连忙放下手里的绣花针,笑着将托盘一一摆上八仙桌:“姑娘们快瞧瞧,针脚和纹样都按先前定的来,可合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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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角落里忽有一抹艳色撞入眼帘——欣荣正捧着个紫檀木托盘从内间走出,托盘上那件朱红绣衣尤为夺目
星罗缎的料子在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其上凤穿芍药的纹样针脚密致得看不见线头:凤凰的尾羽用金线叠绣,每一片翎羽都透着光泽,芍药花瓣则用珊瑚红丝线晕染,层层叠叠如真花绽放,最精巧的是凤凰眼尾与芍药花心处,缀着的红宝石与红碧玺颗颗莹润,随欣荣的动作轻轻晃动,映得满室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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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该是魏紫的吧?”宋一梦指尖轻轻扫过托盘边缘,与庄宇珊对视一眼,齐齐看向那衣裳
欣荣点头应道:“正是,原是要送去杏花春馆给魏姑娘的,想着她定是盼着穿去菊花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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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我们便一起带回去,省得你再跑一趟。”庄宇珊摆了摆手,语气爽利,又转头对随行的宫女道,“来,把托盘都接过来,仔细些捧好。”
欣荣闻言微顿,随即欠身笑道:“那便多谢三位姑娘,劳烦了。”
她轻轻将紫檀木托盘递过去,目光还恋恋不舍地扫过那朱红绣衣——这可是她熬了三个夜才绣完的凤羽,每一颗宝石都亲手缀牢,只盼魏姑娘穿得欢喜
宋一梦三人不再多言,看着宫女们小心捧好四个托盘,才轻提裙裾转身
掀帘时,风又卷着桂花香进来,混着针线房里的丝线香,伴着三人渐远的脚步声,慢慢散在秋日的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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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个时辰,针线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又急又重,像是带着赶不及的焦灼
紧接着,两扇竹帘被猛地掀开,宋一梦、宋一汀与庄宇珊三人脸色惨白地闯了进来,裙裾被风扫得翻飞,连鬓边的珠花也歪了,周身的慌乱几乎要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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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随行宫女手里的描金托盘被重重搁在八仙桌上,锦缎衬布滑出边角,绣好的衣裙露在外头
绣娘们正低头整理丝线,骤闻这阵动静,手里的针都险些落地——三好刚穿好的金线脱了线,金玲捏着的绣花绷子晃了晃,满室的静谧瞬间被打破
……
负责为三位姑娘制衣的三好、金玲、章台,还有刚送完魏紫衣裳又折回整理绣线的欣荣,心头第一念全是“衣裙莫非出了差错”
她们分明都对着光检查过三遍:针脚密得看不见缝隙,宝石缀得牢牢实实,连裙角的暗纹都对齐了,绝无半分疏漏
“快!你们看看这还能不能补救!”宋一梦指尖抖得厉害,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急颤
庄宇珊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指尖攥着帕子,指节泛白:“魏紫本就不是好说话的性子,如今她那身最宝贝的朱红绣衣也坏了,这要是让她知道,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
宋一汀也急得眼圈发红,目光频频往金玲那边瞟——那身葱绿星罗缎江南烟雨裙,是她盼了半个月的心头好,怎么偏偏出了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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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荣最先扑到魏紫的朱红绣衣前,看清裙摆处那道横贯的破口时,倒抽一口凉气,声音都发紧:“怎么会这样?”
星罗缎的料子被生生撕得绽开,裂口边缘的丝线乱成一团,连缀在凤羽上的两颗红宝石都掉了,滚到桌角,露出里面米白色的软衬布——那裂口又深又宽,连纹样的根基都断了,根本没法再穿
……
金玲也颤抖着拿起给宋一汀做的广袖长裙,葱绿色的料子上,江南烟雨桃花图被撕得支离破碎:烟雨朦胧的水纹断成两半,粉嫩的桃花瓣掉了好几片,连缀在花瓣旁的粉碧玺与绿碧玺都散落在托盘里,损坏竟比魏紫那身更甚
她捏着裙角,指尖发颤,反复念着:“怎么会这样?明明早上送出去时还好好的……”
……
“到底还有没有办法补?”宋一梦抓住金玲的手腕,目光急切地扫过所有绣娘,像是要从她们脸上找到一丝希望
三好与章台连忙凑过来,一人捏着裂口的一端,一人捻着断裂的丝线,反复翻看破损处,眉头越皱越紧
三好轻轻扯了扯丝线,摇了摇头:“这撕口太狰狞了,连底布都扯松了,就算用同色线补,也会留下明显的痕迹,根本没法复原如初。”
……
三好捻起一根断裂的金线,忽然抬头,眼神笃定:“而且这不是意外勾破的——勾破的裂口会有毛边,还会带着丝线的抽丝痕迹,可这裂口边缘很整齐,像是被人用力拽着撕开来的,是人为的。”
一句话让绣娘们皆惊,手里的活计都停了,目光齐刷刷落在三位姑娘身上,带着几分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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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一梦连忙摆手,语气满是无辜:“我们真的没碰到!回去的路上,刚走到杏花春馆附近的竹林边,突然冲出来个穿素色衣裙的姑娘,一句话没说就扑上来抓着裙子撕,我们谁都没反应过来,等想拦的时候,已经晚了!”
庄宇珊紧跟着补充,语气里还带着后怕:“还好巡视的侍卫瞧见不对劲,赶紧跑过来把人押走了,不然指不定还要撕其他衣裳!那姑娘看着疯疯癫癫的,我们连她是谁都没看清。”
宋一汀也连连点头,眼里的恐惧还没散:“她力气好大,抓着裙子的时候,眼神特别吓人。”
……
正乱着,里间忽然传来脚步声——刘姑姑闻讯从绣样房快步走出,手里还攥着半张没画完的芍药纹样
她看见桌上狼藉的绣衣,又听完宋一梦的话,眉头瞬间拧成一团,蹲下身拂过那道狰狞的裂口,指尖触到断裂的丝线,语气斩钉截铁:“那姑娘定不是圆明园的人。”
“咱们圆明园的宫女,都是按规矩挑进来的,平日里连主子的东西都不敢碰重了,断不会做出这般不知轻重、撕扯贵女衣裳的事。”
刘姑姑站起身,目光扫过满室绣娘,“再说,园里给宫女的月例足够,穿的也都是杭绸面料,哪会生出这样的疯癫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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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好、欣荣几人闻言,也纷纷点头附和——她们在针线房待了两三年,园里的宫人最是忌讳损毁主子或贵女的物件,毕竟太后娘娘待下宽厚,衣食住行从不含糊,谁也不会傻到做这种砸自己饭碗的事,更何况还是太后特意邀请参与菊花宴的贵女的衣裳
……
宋一汀闻言,指尖无意识捻着裙摆的碎线头,眉头紧紧蹙起——方才太过惊愕,只记得那姑娘扑上来时的狠劲,连正脸都没看清,可心里总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像是在哪见过
“我总觉得她穿的像是旗裙……但具体什么样,实在记不清了。”
……
“你居然觉得熟悉?”宋一梦瞪大了眼,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刘姑姑都说了不是圆明园的人,那她到底是谁啊?怎么敢闯进来撕咱们的衣裳!”
话音刚落,针线房的竹帘又被掀开,魏紫快步走了进来
她脸色比宋一梦几人还要难看
庄宇珊、宋一梦、宋一汀三人见她进来,下意识吸了口气——生怕她看见破衣裳后当场发作
可魏紫的目光只在那堆破损的绣衣上扫了一眼,便立刻转向她们,声音发紧:“撕衣裳的人呢?”
……
“被侍卫押走了,按规矩,肯定是送去见傅恒大人了。”宋一梦说着,心里满是疑惑——以往魏紫最在意衣着体面,今日怎么半分没管那身宝贝的朱红绣衣?
刘姑姑与绣娘们也纷纷点头,眼底藏着惊讶:魏姑娘竟没先追问衣裳的事,反而急着找那人,这实在反常
“什么?被押去见傅恒大人了?!遭了!”魏紫闻言,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手心瞬间冒出冷汗,心底更是把郭络罗明玉骂了个遍——她不是早就跟明玉说过,要等自己安排妥当再动手,怎么偏偏这么沉不住气!
郭络罗明玉本就没资格在八月入园参加菊花宴,是她哭着求到自己面前,说哪怕扮成婢女也要进来,只为能见崔晏一面、求个嫁给他的机会
魏紫当时盘算着,正好能用明玉牵制崔晏——让明玉去搅扰崔晏,逼他没法专心准备菊花宴的诗词赛,放弃争夺头三名;这样一来,自己或许能多些机会靠近方夷
可现在倒好,明玉不仅没按计划来,还当众撕了其他姑娘的衣裳,要是惊动了太后娘娘,她们俩怕是都要被下旨赶出圆明园!
……
“你认识那个姑娘?”宋一汀敏锐地捕捉到魏紫的慌乱,立刻上前一步追问,“我就说觉得她眼熟,到底是谁啊?”
这话一出,满室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魏紫身上——绣娘们停下了手里的活,刘姑姑也皱着眉等着答案
魏紫被看得心头发慌,连忙上前拉住宋一梦、宋一汀、庄宇珊三人的手腕,把她们拽到针线房的角落,压低声音急道:“你们听我说,等会儿我会赔你们新的衣裳,比之前的还要精致。现在你们跟我一起去傅恒大人那里,就说……就说那个撕衣裳的是我带进来的婢女,今早突然发了疯病,才会做出这种荒唐事,千万别说漏了嘴!”
……
“你疯了?”宋一梦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都变了调,“那到底是谁啊?值得你这么护着,还敢撒谎骗傅恒大人!要是被查出来,咱们都得受牵连!”
庄宇珊与宋一汀也连连点头,眼底满是震惊——魏紫这是要为了那个人,连“欺瞒侍卫统领”的风险都敢冒?
……
乾隆八年九月十三日·圆明园总侍卫营
圆明园总侍卫营的厢房外,风卷着秋日的凉意掠过廊下的灯笼,将光影晃得忽明忽暗
傅恒撩开门帘走出,玄色劲装的衣摆随动作轻晃,目光落在庭院中被两名侍卫按跪在地的姑娘身上,眉头微微蹙起——这张脸,他从未在入园的十一位贵女中见过
……
“大人,方才已差人去福生公公那里核对过了。”马佳牧瑾快步上前,声音压得低沉,语气里带着几分凝重,“这姑娘既不是圆明园在册的宫女,身上穿的还是格格规制的旗裙。”
这话一出,周围值守的侍卫们心里皆是一凛——圆明园是皇家禁地,外围山脉有军营层层设防,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偷溜进来
不是园里的人,又能穿着格格旗裙进来,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定是哪几位贵女私自把人带进来的!
这帮姑娘,竟敢把皇家园林的规矩抛在脑后,也太不把太后娘娘与苏逸尘大将军放在眼里了,胆子也太大了!
……
傅恒迈步走到郭络罗明玉面前,玄色劲装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罩在其中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说你的名字。若是敢撒谎,后果不是你能担得起的——你会死。”
郭络罗明玉被他眼底的冷意吓得浑身一颤,心底翻涌起无尽的悔恨——她当初就该听魏紫的话,耐着性子等对方谋划,不该一时冲动!
先前被魏紫安置在杏花春馆的一处偏院,魏紫怕她惹事,特意嘱咐她不准随意出门,可她实在按捺不住想见崔晏的心,又嫉妒那些贵女能穿着精致衣裳在崔晏面前晃,才一时昏了头冲出去撕了衣裳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她死死咬着下唇,一个字都不肯说——若是报出真名,再被查出没资格入园,最轻也是被立刻赶出圆明园;若是牵连出魏紫,说不定还会惹怒太后娘娘,到时候她们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她只能赌,赌魏紫能尽快想办法来救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