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雨,总带着一种洗刷不尽的粘稠感。不是清新的洗涤,而是将白日里喧嚣的尘埃、隐秘的污垢,统统搅和在一起,再沉沉地压向这座不夜城的每一寸肌理。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开大片的、模糊的光斑,红的、绿的、蓝的,扭曲着行人的倒影,像一幅被打翻的、尚未凝固的抽象画。
城市的某个角落,深藏于地下的空间。这里没有雨,只有恒定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低温空气,以及无处不在的、低沉的设备运行嗡鸣。巨大的环形屏幕悬浮在中央,幽蓝的光芒是唯一的光源,映照着一张苍白、轮廓分明的脸。
莲见苍——或者说,此刻他更习惯被那个冰冷的代号称呼:百加得(Bacardi)——正凝视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数据流。那并非寻常的代码,而是复杂的分子结构图,三维模型在虚拟空间中缓缓旋转、拆解、重组。每一个原子,每一根化学键,都代表着生命最深层的密码,以及……被精心设计的、通往毁灭的捷径。
APTX-4869。屏幕上清晰地标注着这个项目代号。它的部分研究成果,那些关于细胞逆向分化和端粒酶异常激活的片段,正被高亮显示。在组织内部,它被宣传为通往“逆转时间洪流”的钥匙,是某些高层追求永生的踏脚石。但百加得的目光穿透了这些表象,聚焦在更深层、更隐秘的子目录上。那些文件的访问权限极高,标记着猩红的“Ω”级,标题只有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单词:潘多拉(Pandora)。
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虚空中划过,调出一份加密层级最高的报告。投影的光线在他深紫色的瞳孔中跳跃,映不出丝毫温度。报告的核心并非关于个体生命的延长或缩小,而是关于一种……认知层面的定向抹消与重构。
“……实验体在接触‘潘多拉核心诱导因子’后,其海马体及前额叶皮层特定神经簇出现同步化高频放电,伴随记忆检索功能显著抑制……同步化效应在群体暴露环境下呈指数级放大,初步验证‘蜂巢意识重置模型’可行性……目标:在预设‘零点’(Zero Hour),通过全球性媒介(待定)释放诱导因子,达成对指定人口集群的认知清洗,构建绝对服从新秩序模板……”
冰冷的文字,不带一丝情感,描述的却是将人类引向精神地狱的蓝图。这不是为了控制,而是为了彻底的、不可逆的清洗。将旧有的思想、记忆、情感,如同格式化硬盘一般彻底抹去,然后灌输入组织设定的“新程序”。一个由绝对服从的“新人类”构成的、井然有序却死气沉沉的世界。
百加得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从脊椎蔓延开来,并非恐惧,而是更深沉的、混合着恶心与愤怒的寒意。他曾为APTX的初始构型贡献过智慧,那时他沉迷于解开生命奥秘的挑战,甚至天真地以为组织追求的终极目标虽偏激,但仍在“进化”的范畴内。直到他无意中触及了“潘多拉”的冰山一角。他看到了早期测试的影像记录——那些被当作小白鼠的“志愿者”,眼神是如何从惊恐、挣扎,最终归于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的平静。那不是解脱,是灵魂被抽离后的空壳。
他背叛了。不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尽管组织对叛徒的手段他心知肚明),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抗拒。他无法接受自己亲手参与研发的技术,最终会成为将全人类拖入这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新生”的工具。这种“活法”,在他看来,是比任何形式的毁灭都更彻底的疯狂。
逃亡的过程像一场精心编排的、与死神共舞的默剧。利用实验室的漏洞制造假死现场,抹除所有生物痕迹,切断一切过往联系。他带走的,除了刻在脑子里的核心数据,只有一个微型加密硬盘——里面储存着“潘多拉”计划的部分关键分子构型和早期实验日志。硬盘的激活密钥,是他独一无二的虹膜信息。
此刻,他身处东京,这座巨大的、喧嚣的、同时也是组织势力盘根错节的都市。身份,是帝丹高中二年级的转校生,莲见苍。一个父母双亡、性格孤僻、从海外归国的少年。档案完美无瑕,经得起最严苛的审查——至少在短时间内。
他关闭了投影。幽蓝的光芒熄灭,地下实验室陷入一片更深的黑暗,只有仪器上零星的指示灯像蛰伏野兽的眼睛。他走到角落的简易工作台前,上面摆放着一些看似普通的电子元件和化学试剂。他拿起一个改造过的、比普通手机略厚的平板电脑,指尖快速滑动,屏幕上跳出复杂的信号频谱图。东京上空无形的电波洪流被解析、过滤。他在监听,也在屏蔽。屏蔽着可能追踪到他这处临时巢穴的信号。
平板一角,一个微小的窗口闪烁着加密通讯的请求。他点开,没有图像,只有经过处理的、毫无特征的电子合成音传来,断断续续,带着干扰的杂音。
“……‘乌鸦’报告……目标区域……异常信号活动……疑似清扫程序启动……建议‘百加得’……提高警戒等级……转移……”
百加得——莲见苍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手指在平板上轻点几下,发送了一个代表“收到”的简短加密字符。清扫程序。组织的猎犬开始嗅探了。比他预想的稍快一些,但还在可控范围内。他早已习惯在刀尖上行走。
他拿起工作台上另一个不起眼的小装置,看起来像一枚普通的黑色U盘。他将其插入平板侧面的接口。屏幕上立刻跳出一个进度条,显示着“神经递质模拟干扰场生成中……”。这是他利用业余时间(如果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也能称之为“业余”)研发的小玩意儿之一,能制造一个微弱的、特定频率的电磁场,干扰附近生物体的潜意识感知,降低被“直觉敏锐者”(比如某些嗅觉堪比猎犬的前组织成员)注意到的概率。效果有限,持续时间短,但聊胜于无。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套帝丹高中的深蓝色制服。他换上它,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有些陌生。镜子前,他仔细地调整了一下新配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紫色眼眸,原本锐利如刀锋的光芒被刻意收敛,只剩下一种符合年龄的、带着些许疏离感的平静。他将所有属于“百加得”的锋芒,连同那份沉重的秘密,都深深地压入这副名为“莲见苍”的躯壳之下。
推开隐蔽的出口,一股潮湿、混杂着城市废气味道的空气涌了进来。外面是狭窄、堆满杂物的后巷。雨还在下,细密而冰冷。他撑起一把黑色的伞,走入雨幕,汇入街道上稀疏的人流。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帝丹高中的轮廓在雨雾中显现。他走过校门,穿过略显空旷的操场。教学楼里传来隐约的喧闹声,属于普通高中生的、充满活力的声音。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新班级。走廊里,几个女生嬉笑着跑过,带起一阵风。
莲见苍推开教室门,喧闹声扑面而来。他无视了那些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走到靠窗最后一个空位坐下。窗外,雨丝斜织,将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滤镜之中。他摘下眼镜,用指腹轻轻揉了揉眉心,深紫色的眼眸望向窗外迷蒙的雨景,那里面沉淀着与这座校园格格不入的、深渊般的暗影。
他来了。带着致命的秘密,带着足以颠覆一切的“解药”,也带着对自身罪孽的清醒认知。他不是为了融入光明,而是为了在黑暗彻底吞噬一切之前,找到那个唯一的、或许能将其终结的“最终解离剂”。而这场雨,仿佛在无声地宣告,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教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部分噪音,却隔绝不了那无形的、来自过去与未来的沉重压力。他摊开崭新的课本,指尖划过光滑的纸页,动作标准得像个模范学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外表下,是精密计算着每一步落子、随时准备迎接致命杀招的棋手之心。东京的雨,还在下,冲刷着表面,却让深藏的暗流,涌动得更加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