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之夜

林枫又一次从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

额头上没有冷汗，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而是灵魂仿佛在另一个时空中被反复撕扯、碾压后，强行塞回这具名为“林枫”的皮囊里的那种滞涩感。

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劣质窗帘的缝隙，在斑驳的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室友们沉睡的鼾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泡面与汗液混合的、独属于大学男生宿舍的复杂气味。

一切都和睡前一样。不，不一样的是他。

枕头下，那枚爷爷留下的、触手温润的玉扳指，正散发着微不可查的热量，像一颗沉默的心脏，与他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遥相呼应。这枚扳指，是他穿梭于两个世界的“船票”。现实世界里，他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学生，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和渺茫的前途发愁；而在梦境中，他是那个被称为“守村人”的边缘角色，在一个看似愚钝的外表下，小心翼翼地观察、学习，挣扎在一个弱肉强食、动辄毁天灭地的修仙世界里。

炼气、筑基、结丹、元婴……这些曾经只在小说里见过的词汇，如今是他每晚必须面对的现实。他的身体在现实中也因此产生着缓慢而坚定的变化，力气、反应、感知都远超常人，但他隐藏得很好，像一个怀揣巨款走在夜路上的孩子，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张扬。

他刚刚在梦境中，凭借一点小聪明和远超常人的“隐忍”，从一个濒死的低阶修士身上，摸到了一本残缺的《引气诀》和几块下品灵石。过程不算凶险，但那种时刻悬在刀尖上的感觉，以及初次近距离接触死亡带来的冰冷触感，让他回到现实后，依旧心有余悸。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望着天花板，无声地问自己。长生？力量？听起来很诱人。但每一次梦境归来，那种与周围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感，都让他感到一阵恐慌。他怕自己最终会迷失，变成一个非人的怪物，或者在某一次梦境争斗中，无声无息地彻底“睡”过去。

就在他思绪纷乱，准备强迫自己再次入睡时，宿舍里的空气突然凝滞了。

不是比喻，是物理意义上的凝滞。室友的鼾声消失了，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也消失了，连空气都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不再流动。时间，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

林枫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睡意瞬间驱散。他警惕地环顾四周，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枕头下的玉扳指。

然后，他看到了。

在宿舍中央，那堆满了杂物和脏衣服的空地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和他长得有七八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的人。

来人穿着一身看不出材质的玄色衣衫，样式古朴，却又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简洁与流畅。他身姿挺拔，面容轮廓比林枫更加硬朗、深刻，眼神深邃得像蕴藏了万古星空，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是整个空间的中心，连停滞的空气都在向他朝拜。

最让林枫感到心悸的是，他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同源的气息，来自那枚玉扳指，来自无数个梦境夜晚的积累，但远比他要浩瀚、磅礴、以及……苍凉。

“你是谁？”林枫压低声音，喉咙有些发干。他能感觉到，对方强大到超乎想象，甚至超越了他在梦境中见过的那些所谓的“元婴老怪”。在这种存在面前，他连反抗的念头都难以升起。

来人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追忆，还有一丝……怜悯？

“我是你。”来人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直接在林枫的心底响起，“或者说，我是无数种未来可能性中的‘你’，走到了那条路的尽头，然后又回过头来的……一个残影。”

未来的……我？

林枫愣住了。这个答案比他预想的任何敌人都要荒诞，却又诡异地符合他此刻的感知。那种同源的气息做不了假。

“路的尽头？”林枫下意识地重复，“你……成仙了？长生不老了？”

“长生？”未来的林枫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浸透了无尽岁月的疲倦和嘲讽，“是的，我活过了漫长的岁月，久到星辰寂灭，宇宙轮转。我拥有了你无法想象的力量，弹指间可决星辰生灭，一念间可断万古轮回。他们称我为‘万古极道魔君’，或是‘虚空独行者’。”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晚饭吃了什么，但话语里的内容却让林枫头皮发麻。魔君？独行者？这似乎……和他潜意识里追求的“仙道”不太一样。

“那你……回来做什么？”林枫涩声问道。他想象不出，一个如此强大的存在，为何要回到这个平凡的、他正试图挣扎逃离的起点。

未来的林枫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扫过这间拥挤、杂乱的宿舍，扫过那几个被定格在沉睡中的年轻面孔，眼神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于“怀念”的情绪。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那条路的结局。”他重新看向现在的林枫，眼神变得锐利，“告诉你，我付出了什么，又最终得到了什么。”

“我经历了你所构想的一切。山村守墓，引气入体，艰难求存。我杀过人，夺过宝，也曾为红颜一怒，伏尸百万。我有过挚爱的道侣，她曾是我漫长黑暗生涯中唯一的光。”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林枫清晰地看到，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深处，掠过了一丝刻骨铭心的痛苦。

“但她死了。”未来的林枫语气依旧平静，但周围的空气似乎更冷了几分，“为了救我，中了无解诅咒，魂飞魄散。我穷尽毕生之力，踏遍诸天万界，寻遍上古遗迹，试图逆转时空，挽回她的生命……但我失败了。长生路上，唯我独行。”

林枫沉默了。他能感受到对方话语里那沉重到足以压垮星辰的孤寂。

“后来呢？”

“后来？”未来的林枫微微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宿舍的天花板，投向了无垠的虚空，“后来，我登临绝顶，俯瞰众生。我拥有了无限的力量，无尽的寿元。但我发现，那条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或者说，是断的。”

“修仙，修仙，修的是超越，是脱离。脱离凡俗，脱离情感，脱离一切被视为‘枷锁’的因果尘缘。我们追求个体的超脱，个体的永恒。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失去了作为‘人’的一切。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亲朋挚爱，这些构成‘人’的本质，都被我们视为阻碍，一一斩断。”

“当我站在力量的巅峰，回头望去，身后空无一人，脚下是累累白骨，其中不乏我曾经的挚友、爱人、师长。我拥有了整个宇宙，却也失去了整个宇宙。长生，成了一场无尽的自囚。力量，成了唯一且空洞的陪伴。”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林枫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你现在或许觉得，拥有力量，改变现实中的困境，很诱人。但当你真正踏上这条路，你会发现，你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你会变成一个力量的符号，一个永恒的孤岛，与所有你珍视的、属于‘林枫’这个平凡人的一切，彻底割裂。”

“那你……”林枫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确信。

“我逆转时空，承受了不可估量的代价回到这里，不是为了指导你如何更快地修炼，不是给你送来神功秘籍。”未来的林枫缓缓抬起手，他的指尖，萦绕着一缕混沌的气息，那气息让林枫灵魂深处的玉扳指都发出了哀鸣般的震颤，“我是来，替你……也替过去的我，做出另一个选择。”

“不！”林枫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想阻止，想后退，但在那股浩瀚的力量面前，他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未来的林枫指尖那缕混沌气息，轻轻点在了现在林枫的眉心。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痛苦不堪的折磨。

林枫只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最深处，从灵魂本源上，被轻柔而坚定地“抽离”了。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像是一直背负着的沉重枷锁突然消失，又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器官被摘除。空虚，轻松，还有一丝莫名的怅然。

他感觉到，脑海中那些关于《引气诀》的记忆，关于灵气运行的轨迹，关于梦境世界中经历的种种细节，正在飞速变得模糊，如同退潮般消散。他与枕头下那枚玉扳指之间那种血肉相连的感应，也彻底中断了。

与此同时，未来的林枫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他施展这逆天之举，显然也耗尽了他这缕跨越时空而来的神念最后的力量。

“我斩断了你与那‘梦境世界’——或者说，那个真实修仙位面的所有联系。”未来的林枫声音变得更加飘渺，他的身影如同风中残烛，“玉扳指只是一把钥匙，如今，钥匙已经锈死。你再也无法通过它进入那个世界，那个世界的一切，无论是功法、灵气，还是未来可能遭遇的因果，都将与你无关。”

“你会做一个长长的梦，醒来后，你会忘记今晚我的到来，只会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关于‘如果拥有力量’的、光怪陆离的梦，然后梦醒了。”

“从此以后，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会为考试发愁，会为找工作奔波，会恋爱，会失恋，会拥有平凡的喜怒哀乐，会经历生老病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身影几乎要完全消散在空气中。

在彻底消失的前一刻，他看着眼神已经开始有些迷茫的现在林枫，用最后一丝意念，传递出了一句复杂到极致的话语：

“不要羡慕力量……珍惜你的平凡吧。那是我……穷尽永恒，也无法再回去的彼岸。”

……

嗡——

停滞的空气恢复了流动，室友的鼾声再次响起，窗外的车流声也重新传入耳中。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枫坐在床上，眼神有些呆滞。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非常漫长、非常离奇的梦，梦里他似乎拥有了毁天灭地的力量，但又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想不起来了。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头脑异常清明，身体却传来一阵久违的、纯粹的疲惫感，是那种熬夜学习后的正常疲惫。

他打了个哈欠，重新躺下，顺手摸向枕头底下。那枚爷爷留下的玉扳指还在，触手温润，但似乎……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好像就是一枚普通的、有点年头的古玉了。

“奇怪的梦……”他咕哝了一句，翻了个身，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深沉无梦的睡眠。

这一次，没有山村，没有守墓人，没有修士斗法，没有漫长的修炼和冰冷的杀戮。

……

多年以后。

林枫早已大学毕业，进入了一家普通的公司，成为了一名标准的都市白领。他按部就班地工作、升职、恋爱、结婚，过着和千百万人一样平凡而充实的生活。

他早已忘记了大学时那段短暂而“中二”的时期，忘了自己曾经沉迷于研究道教典籍和历史疑案，试图寻找什么“异世界”的线索。

那枚玉扳指，被他收在老家一个旧盒子里，和爷爷的其他遗物放在一起，蒙上了岁月的尘埃。偶尔回家打扫时看到，他也只会拿起来擦拭一下，感慨一下时光飞逝，怀念一下慈祥的爷爷，仅此而已。

他就是一个普通人。

他会为了每个月的房贷车贷精打细算，会为了孩子的奶粉钱加班到深夜，会和妻子因为一些生活琐事拌嘴，也会在周末带着家人去公园散步，享受平凡的温馨。

他不再力大无穷，不再过目不忘，反应速度也只是常人水平。他就是一个淹没在人群里，再也找不出来的平凡人。

某个加完班的深夜，他独自一人坐在回家的末班地铁上。车厢空旷，只有零星几个疲惫的乘客。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流光，眼神有些放空。

不知为何，他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很久以前，好像做过一个梦。梦里，他好像拥有过无比强大的力量，能够飞天遁地，掌控雷电……但最终，似乎失去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变得非常孤独。

那感觉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

他摇了摇头，不禁失笑。大概是最近工作太累，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机屏幕上，妻子发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到家的信息，以及儿子抱着玩具笑得灿烂的照片，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暖而真实的弧度。

力量？长生？

哪有怀里真实的温暖，和归家时那盏等待的灯火来得重要。

地铁到站，他随着稀疏的人流走下车站，步伐踏实而平稳，汇入这茫茫都市的万家灯火之中，再无一丝异样。

那个曾窥见长生一角、被未来魔君亲手斩断仙缘的林枫，最终，彻底拥抱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平凡而完整的命运。

这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对不起，对不起🙏🙏🙏作者实在是写不下去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