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夜,永远不缺灯火。但南滨路这家藏在梧桐树影后的私房菜馆,却像一座漂浮在喧嚣之上的孤岛,静谧而矜贵。黑色的奔驰V级商务车和一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路虎相继无声驶入地下车库,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包间门被推开,先声夺人的依旧是张桂源。
“哎哟我去,杨涵博你现在谱儿够大的啊,还得我们等你!”他人未到声先至,穿着一身骚气的粉色纪梵希衬衫,头发精心抓出慵懒的纹理,脸上挂着舞台上下别无二致的灿烂笑容,只是眼底多了几分被岁月与名利场淬炼过的精光。他张开手臂,作势要去搂抱正站在窗边看江景的人。
窗边的人转过身,是陈奕恒。他比少年时更显清瘦了些,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衫,腕间一块低调的百达翡丽,周身散发着一种沉淀后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笑着用手挡开张桂源:“少来这套,我也刚到。”目光却越过张桂源的肩膀,看向后面进来的人,“涵博电话里说了,路上堵。”
接着进来的是杨涵博。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手里还拿着一本卷起的建筑类杂志,气质温润如玉,仿佛不是来自喧嚣的片场,而是刚从某个大学讲堂走出来。“抱歉,我的错。”他声音温和,带着歉意微笑,“学院那边有个研讨会,结束得晚了。”
“啧,杨教授现在是大忙人。”张桂源调侃道,自己拉开主位旁边的椅子坐下,“赶紧的,饿死了。橹杰呢?不会又最后一个吧?”
话音未落,包间门再次被推开。王橹杰走了进来。男人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肩膀似乎更宽厚了些。他穿着再简单不过的黑色长袖T恤和工装裤,短发利落,脸部线条愈发硬朗深刻,沉默时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峻。他冲众人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在室内极快地一扫,便习惯性地走向那个离门最近、离窗最远的位置。
“得,人齐了!服务员,走菜!”张桂源嚷嚷着。
“博文呢?”杨涵博一边放下杂志一边问。
陈奕恒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他今晚有个重要的学术交流会,来不了,让我们吃好。”
“哎,就数他事儿多。”张桂源撇嘴,但也没再多说。
菜很快上齐,不再是年少时狂野的九宫格,换成了滋补的菌汤火锅,配着精巧的各式菜品。酒也从冰啤酒换成了口感醇厚的红酒和温好的清酒。
几杯酒下肚,气氛渐渐热络。张桂源开始眉飞色舞地讲他最新演唱会上的趣事,陈奕恒偶尔补充几句,或精准地吐槽一下他当时的糗态。杨涵博微笑着倾听,适时地为大家添上酒水。王橹杰依旧沉默,但会在他们笑的时候,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筷子却精准地捞起张桂源最爱吃的雪花牛肉,丢进他碗里。
“哎哟,还是我杰哥疼我!”张桂源夹起肉就塞进嘴里。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怎的,就绕到了过去。绕到了那个他们心照不宣,却从未在如此清醒的成年语境下触碰的命题。
张桂源脸颊泛红,晃着酒杯,忽然看着陈奕恒笑:“说起来,恒哥,你记不记得当年英萱师妹说过啥?说不结婚,要跟咱们哥几个过一辈子来着?那会儿可把涵博感动得差点当场哭了。”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火锅的白气氤氲上升,模糊了每个人的表情。
杨涵博推了推眼镜,低头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耳根却微微泛红。
陈奕恒端起酒杯,轻轻摇晃,眼神在琥珀色的液体里沉浮,语气听不出情绪:“嗯,记得。小孩儿胡话罢了。”他抿了一口酒,轻笑,“那会儿才多大,懂什么一辈子。”
“我怎么觉得是真心话呢?”张桂源来了劲,非要刨根问底,“英萱那丫头,轴得很,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是吧,橹杰?”他故意去撞旁边王橹杰的胳膊。
王橹杰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放下筷子,抬起眼,目光沉静地扫过桌上的人,最后落在自己面前的碗碟上,声音低沉平稳:“她高兴就行。”
五个字,一如既往地简洁,却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是啊,她高兴就行。这似乎成了他们之间一种不成文的最高准则。
陈奕恒笑了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接过话头:“所以,我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他目光扫过全场,“她想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我们都在各自的位置上,过得都不错。能时不时像这样聚一聚,知道彼此安好,某种程度上,不也算是一种‘一直在一起’?”
他这话说得圆融而高超,既承认了过往的存在,又将那份惊世骇俗的承诺软化成了成年人之间更能接受的“挚友情深”,轻描淡写地化解了眼前的微妙气氛。
张桂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杨涵博温声开口,带着他特有的治愈力:“奕恒说得对。感情的形式有很多种,能彼此陪伴,互相支撑,比什么都重要。”他说话时,目光下意识地瞟向王橹杰手边那个最新款的、明显是女式的智能手机,以及手机下压着的一张今天刚送到的、来自欧洲某小众艺术展的明信片,上面的字迹灵秀飞扬。
王橹杰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讨论,只是拿起手边的清酒壶,给自己斟满,然后又极其自然地拿过陈奕恒手边的空杯,也给他满上。动作流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就像这些年,他们彼此扶持,默不作声地为对方处理各种棘手事务,早已成为一种本能。
陈奕恒看着杯中满溢的清酒,没有道谢,只是用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顿聚餐,最终在一片还算融洽的气氛中结束。几人站在餐厅门口等车,初秋的晚风带着凉意。
张桂源的司机最先到,他嚷嚷着“下次必须灌趴下你们”钻进了车里。
陈奕恒的助理开着那辆路虎过来,他拍了拍杨涵博的肩膀:“教授,下次讲座给我留张票。”又对王橹杰点了点头,“走了。”
最后只剩下杨涵博和王橹杰。
杨涵博叫的代驾还没到。他看向身旁沉默如山峦的男人,轻声问:“她……最近还好吗?”
王橹杰的目光投向远处江面上穿梭的游轮灯火,半晌,才从喉间发出一个极低的单音:“嗯。”
“那就好。”杨涵博笑了笑,像是松了口气,“她上次说想学大提琴,我托朋友找了把不错的练习琴,过几天应该就到了。你……方便转交吗?”
王橹杰这才转过头看他,点了点头:“地址发我。”
“好。”
代驾来了,杨涵博也离开了。
王橹杰却没有立刻走向自己的车。他独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背景是一张多年前的抓拍。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坐在练习室的地板上仰头大笑,阳光透过窗户洒了她一身,睫毛上都跳动着金光。那时他们都还年少,未来遥远得没有形状。
“小孩儿胡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陈奕恒的评价,嘴角却勾起一个极淡、极温柔的弧度。
烟雾缭绕中,他拿出另一部私人手机,飞快地敲了几个字。
「聚餐散了。他们问你还好吗。」
几乎是立刻,那边就回了过来。 「挺好的呀!刚布展完,累瘫了![小猫打滚.jpg]」 「涵博哥是不是又念叨我学琴的事了?你让他别操心啦!」 「源哥没喝多吧?恒哥是不是又假装严肃了?」 「你呢?胃有没有不舒服?别又光喝酒不吃东西!」
看着那一连串跳跃的文字,仿佛能听到她清脆的声音。王橹杰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
又一条信息蹦出来。 「对了!给你和恒哥的生日礼物我寄到老地方啦!不准提前拆!」
他沉默地看着,良久,用粗大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敲下一个字。 「嗯。」
顿了片刻,又补充了两个字。 「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