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新千岁机场时,札幌的天空正飘着细雪。裴宿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航站楼,冷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北海道的特有气息——清冽,纯净,还隐约有一丝海洋的味道。
他叫了出租车,直接前往预订的酒店。车窗外,札幌的街景与小樽截然不同,更具现代都市感,但白雪覆盖的街道和两旁堆起的雪墙依然提醒着人们这里是北国。裴宿注意到许多音乐厅和剧院的宣传海报,这座城市似乎正举办着什么艺术节。
酒店位于市中心,距离音乐厅只有几条街的距离。办理入住时,前台服务员递给他一个信封:“裴先生,这是给您的。”
裴宿疑惑地接过信封,里面是一张手写的便条和音乐会的实体门票。便条上写着:“期待今晚与您相见。演出结束后请到后台一叙。——罗伯特·金”
字迹优雅流畅,与邮件中的简洁风格一致。裴宿将门票收好,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既期待又不安,仿佛即将揭开一个可能改变他世界观的神秘面纱。
房间在12楼,视野很好,可以远眺札幌电视塔和积雪的大通公园。裴宿放下行李,站在窗前发呆。距离音乐会开始还有五个小时,他决定先出去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札幌的街道比东京宽敞,行人步伐也不那么匆忙。裴宿沿着雪地漫步,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家旧书店前。橱窗里陈列着各种二手书和乐谱,吸引他走了进去。
书店内部温暖而安静,充满了旧纸张和墨水的气味。裴宿浏览着书架,目光突然被一本破旧的英文书吸引——《音乐与意识:超越时空的共振》。作者是罗伯特·凯恩。
裴宿心跳加速,取下那本书。封面已经褪色,出版日期是二十年前。他翻到作者简介页,看到一张小小的照片——虽然年轻许多,但毫无疑问就是他在温泉遇到的罗伯特·金。原来“金”是“凯恩”的日文发音简化。
“您对这本书感兴趣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宿转身,看到一位白发老店主正微笑着看他。
“是的,”裴宿回答,“您了解这位作者吗?”
老店主点点头:“罗伯特·凯恩教授,美国著名的意识研究学者。他二十年前曾在札幌大学做客座教授,那时他经常光顾我的小店。后来他回国了,但偶尔还会来北海道。”
裴宿紧握书本:“他研究的是什么?”
“音乐如何影响人类意识,以及意识如何超越物质界限,”老店主眼神变得深远,“很前沿的理论,当时很多人认为他是疯子,但现在看来,或许他才是先知。”
裴宿买了那本书,回到酒店后立即开始阅读。书中提出了一个惊人观点:音乐作为一种振动形式,能够超越时空限制,成为意识传递的载体。凯恩认为,高度情感化的时刻——尤其是爱与失去——能够创造某种“意识印记”,这些印记可能通过音乐共振被敏感个体接收。
裴宿越读越心惊,书中描述的许多案例与他的经历惊人相似——失去挚爱的人突然听到只有逝者知道的旋律,素未谋面的人创作出与逝者生前作品几乎一致的艺术品...
下午六点,裴宿合上书,内心波涛汹涌。他洗了个澡,换上整洁的衣服,提前向音乐厅走去。雪已经停了,札幌的夜晚灯火通明,街道上弥漫着艺术节的氛围。
音乐厅是一座现代建筑,玻璃和钢铁的结构在雪地中熠熠生辉。裴宿出示门票后进入大厅,立刻被内部的设计所震撼——波浪形的天花板,精心设计的灯光,以及无处不在的音乐元素装饰。
他的座位确实如罗伯特所说,是第三排正中央的最佳位置。裴宿坐下后环顾四周,观众陆续入场,大多是成熟稳重的艺术爱好者模样。他注意到前排有几个空位,似乎是为特殊嘉宾预留的。
七点整,灯光渐暗,演出即将开始。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前排空位坐下——是罗伯特,穿着正式的西装,比在温泉时看起来更加庄重。他注意到裴宿,微微点头示意,然后转向舞台。
帷幕缓缓拉开,舞台上只有一架三角钢琴和一架大提琴。主持人简短介绍今晚的主题“灵魂的回声”后,第一位表演者登场——是一位中年大提琴家,演奏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
音乐深沉而富有冥想性,裴宿不知不觉沉浸其中。接下来的几位表演者各有特色,但都在探索音乐与记忆、失去与希望的主题。裴宿注意到罗伯特在每个节目结束后都会做笔记,神情专注。
中场休息时,罗伯特来到裴宿身边:“很高兴您能来,裴先生。”
“那本书...我今天下午找到了您的书,”裴宿直截了当地说,“那些理论...”
罗伯特微笑:“看来命运已经为您做了一些铺垫。是的,那是我二十年前的著作,如今看来仍然超前于时代。”
“您认为音乐真的能...传递逝者的信息吗?”裴宿压低声音问道。
罗伯特眼神深邃:“我更愿意说,爱能够创造一种超越时空的联结,而音乐可能是这种联结的载体之一。下半场艾米丽的表演可能会给您一些启示。”
休息结束的铃声响了,罗伯特回到自己的座位。裴宿心中充满期待与不安,他终于要再次见到艾米丽,听到那首神秘曲目的现场演奏。
下半场开始后,先是一位年轻女高音的表演,然后是弦乐四重奏。终于,主持人上台介绍:“接下来请欢迎我们今晚的特邀表演者,来自小樽的钢琴家——艾米丽·杜布瓦。”
掌声中,艾米丽走上舞台。她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长裙,衬得肌肤如雪,红发挽成优雅的发髻。她向观众鞠躬时,目光与裴宿相遇,微微愣了一下,然后露出 recognition 的表情。
艾米丽坐在钢琴前,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开始演奏。第一首是德彪西的《月光》,音符如流水般倾泻而出,温柔而忧伤。裴宿闭上眼睛,让音乐洗涤自己的心灵。
第二首是艾米丽自己的作品《雪之回旋》,轻快而富有生机,仿佛描绘雪花在风中舞动的景象。第三首是肖邦的夜曲,演绎得深情而克制。
然后,艾米丽对着麦克风轻声说:“接下来这首曲子,我称之为《给C的信》。它很特别,因为我不记得自己创作过它,但它却出现在我的梦中,完整而清晰。有时,音乐就这样来到我们身边,仿佛来自某个未知的源头。”
裴宿屏住呼吸,心跳加速。前奏响起,正是那首与苏烟哼唱的旋律一模一样的曲子。现场听来,比CD上更加动人,每个音符都仿佛直接敲击在他的灵魂上。
曲调中有苏烟特有的忧伤与希望,那种即使在病痛中也不曾消失的生命力。裴宿仿佛能看到苏烟坐在医院窗边,望着外面的樱花树,轻声哼唱着这个旋律。泪水不知不觉滑落他的脸颊,但他没有擦拭,只是任由情感流淌。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剧场内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艾米丽起身鞠躬,目光再次与裴宿相遇,眼中有着疑问和理解。
演出结束后,罗伯特示意裴宿跟他去后台。穿过忙碌的工作人员和祝贺的观众,他们来到艾米丽的休息室门前。罗伯特敲门后,艾米丽开门迎接。
“裴先生,”她微笑着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精彩的表演,”裴宿真诚地说,“尤其是最后一首。”
艾米丽请两人进屋,关上门后,休息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她看着裴宿,神情变得严肃:“那首曲子...您似乎对它有着特殊的反应。”
裴宿深吸一口气,决定全盘托出:“我逝去的妻子,苏烟,她生前经常哼唱这个旋律,完全一样的旋律。她甚至叫它《给C的信》,因为我的名字宿(Su)发音近似C。”
艾米丽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裴宿:“这...这不可能。我几个月前开始梦到这个旋律,每次醒来都能记得更清楚,直到我能完整地弹奏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叫它《给C的信》,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命名。”
罗伯特插话道:“这就是我研究的现象之一。艾米丽,你是一个‘接收者’,能够接收到强烈情感印记转化成的音乐信息。裴先生,您的妻子显然在生命中给这段旋律注入了深厚的情感,使它成为某种...意识的信号。”
裴宿感到一阵眩晕,扶住椅背站稳:“你是说,苏烟...通过这种方式...联系我?”
“不完全是,”罗伯特谨慎地说,“更准确地说,爱创造了一种超越死亡的联结,而音乐成为了这种联结的表达方式。艾米丽恰好是敏感于这种振动的人。”
艾米丽轻声说:“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每次弹奏这首曲子时,都会有一种强烈的思念感,仿佛在传递某个重要消息。那不是我的情感,但我能感受到它。”
三人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个超乎寻常的真相。最终,裴宿问道:“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十年后?”
罗伯特回答:“哀悼的过程有其自己的时间表。也许您现在终于准备好了接收这个信息。”
“什么信息?”裴宿追问。
“那需要您自己去解读,”罗伯特温和地说,“音乐本身可能就是信息。”
艾米丽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写下一行字递给裴宿:“这是我住的旅馆地址。明天下午如果您有空,我们可以进一步聊聊。也许...也许我能帮您理解这首曲子的含义。”
裴宿接过纸条,点点头:“谢谢,我会来的。”
离开音乐厅时,札幌的夜空清澈如洗,繁星点点。裴宿抬头望着星空,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妙的平静感。十年的追寻,似乎终于有了一个答案的开端——苏烟的记忆从未消失,它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继续存在着,甚至试图与他沟通。
回到酒店房间,裴宿再次播放艾米丽的CD,这次他听出了之前未曾注意的细节——在那首《给C的信》中,隐约有着苏烟最喜欢的节奏型和她特有的转调方式。这些音乐指纹,不可能是巧合。
睡前,裴宿打开苏烟的日记本,翻到描述那首旋律的那一页。现在重读苏烟的文字,有了全新的含义:
“音乐比语言更持久,比记忆更可靠。即使有一天我不能再说话,我的旋律还会继续传递我想说的一切。”
裴宿轻轻抚摸着那些字迹,微笑道:“我听到了,苏烟。我终于听到了。”
窗外,札幌的夜静谧而深邃,仿佛包容着所有超越理解的奥秘。在这个北国的夜晚,裴宿十年来第一次感到,他并非独自守望着过去的回忆,而是参与着一场超越生死的对话。
明天,他将进一步探索这个音乐的奥秘,以及它对他未来意味着什么。带着这种期待,裴宿沉入了无梦的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