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烟的安全屋藏在城市历史街区一栋毫不起眼的旧公寓楼顶层,入口伪装成一个废弃的阁楼储藏室。
罗伯特教授提供的钥匙打开了一道需要特定角度才能发现的暗门,门后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循环系统无声启动,驱散了陈腐的气息。
灯光自动亮起,柔和而不刺眼。
空间不大,但布局极有效率。
一侧是简单的生活区,另一侧则是一个紧凑却装备令人咋舌的工作站:多屏操作台、型号未知的时痕分析仪、精密的信号发生器,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显然是自制的Λ常数模拟器。
所有设备都保养得极好,处于待机状态,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覆盖的大量笔记和图表。
不是纸质,而是某种可擦写的柔性屏幕,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苏烟的字迹和推导过程,许多地方还有后期补充的标注。
层层叠叠,如同一个疯狂科学家思维的具象化迷宫。
中心位置,是一个被反复勾勒、不断完善的复杂结构图——“织布机”原型机的设计蓝图。
“她……把整个实验室都搬来了。”艾米丽惊叹地触摸着那些依旧微微发亮的屏幕,指尖划过那些激进而优美的公式。
裴宿迅速检查了整个安全屋的安防系统。
苏烟的手笔果然不凡。
多重加密的时痕屏障将这里包裹得严严实实,其技术水准远超市面上任何已知的防护系统,完美地隐藏在旧城区本身杂乱的时间背景噪音中。
监察部想要找到这里,除非进行地毯式、会引发大规模时痕扰动的暴力扫描,但那几乎等于公开宣战。
“我们暂时安全了。”裴宿确认道,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但时间不多。我们必须尽快弄明白苏烟到底发现了什么,以及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到那面写满知识的墙上和中央的工作站。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几乎不眠不休。
裴宿负责破解苏烟的核心理论和Λ常数的数学表达,艾米丽则凭借其敏锐的感知,尝试理解那些更抽象、更接近哲学层面的时间模型。
进展缓慢却惊人。
苏烟的理论像一座宏伟而危险的建筑。她认为,时痕管理司所维护的,只是时间最表层的“显性织面”。
而在其之下,存在着更深层的“基础织面”(即底层层),以及更深的、她称之为“时渊”的领域。
“‘旧锚’,”裴宿指着一幅复杂的能量结构图,上面标注着大量Λ符号,“根据她的推算,并非我们理解中的‘人造物’。”
“它们更像是一种……自发形成的、高度有序的‘时间晶体’,存在于基础织面深处。”
“它们极其稳定,几乎永恒,但它们的稳定性是以抽取周围时间流的‘流动性’为代价的。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在无声地‘固化’着更大范围的时间结构。”
“就像河流中的巨石,”艾米丽接口道,眼神发亮,“巨石本身很稳固,但它周围的水流会变缓,会产生漩涡。而管理司……我们就像是在清理巨石周围的漩涡,却从不试图挪开巨石,甚至可能根本没意识到巨石的存在?”
“或者,意识到了,但认为挪动巨石的风险更大,选择维持现状。”
裴宿脸色凝重地补充,“苏烟认为,‘旧锚’不是自然形成的。她推测它们可能是某个远古的、无法想象的文明留下的遗迹,或者……是时间本身在某种极端条件下‘病变’产生的自我禁锢结构。
但无论如何,它们的存在阻碍了时间的自然流动和……进化。”
“进化?”艾米丽捕捉到这个不寻常的词。
裴宿调出另一段笔记:“苏烟的理论里,时间不是静态的框架。
它本身也在极其缓慢地演化、成长。而‘旧锚’像石膏一样固定了它,阻止了这种演化。
她认为这才是时间流偶尔出现无法解释的剧烈混乱(奇点事件)的根本原因——被压抑的‘生长力’在寻找突破口。”
这个观点太过骇人听闻,让两人沉默了良久。
时痕管理司数百万年来奉为圭臬的职责,可能不仅不是帮助,反而是在帮倒忙,甚至是在维护一种病变?
“那‘织布机’和Λ常数呢?”艾米丽终于问道。
“Λ常数,据她推测,是干涉基础织面的关键‘共振频率’。”
裴宿指向那个小型模拟器,“而‘织布机’,是她设计用来产生强大Λ共振场,暂时‘软化’或‘溶解’局部‘旧锚’结构,从而解放被固化的时间流的装置。她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维护’。”
“但这听起来……像是在拆地基!”艾米丽感到震惊,“万一操作不当,可能导致整个时间流结构的崩溃!”
“所以她的研究被视为最大的禁忌。”裴宿沉重地说,“风险极高。但根据她的计算,如果不在‘旧锚’蔓延到无法处理之前采取行动,整个时间织面最终会彻底僵化,陷入永恒的静止。那才是真正的终结。”
安全屋里一片寂静,只有设备低沉的嗡鸣声。
他们手中握着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失踪天才的遗产,而是一个可能拯救也可能彻底毁灭时间的开关。
就在他们沉浸在这些惊天发现时,工作站的主屏幕突然自动亮起,没有任何操作提示,直接切入了一个外部监控视角——那是通过入侵城市低轨道监察卫星得到的画面。
画面中,数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悬浮车,正以训练有素的队形,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他们之前藏身的废弃管廊区域。
身穿黑色制服的特工鱼贯而出,装备着大功率时痕扫描和压制设备,正在逐寸搜查。
监察部的人,还是找到了他们最初跳出通道的大致区域。
“他们还没找到这里,”裴宿声音紧绷,“但他们在缩小范围。我们的时间更少了。”
艾米丽突然想到了什么:“裴宿,苏烟的笔记里提到,她怀疑管理司高层内部,有一个秘密的派系,她称之为‘静滞卫士’(The Stasis Guardians)。
他们可能早就知晓‘旧锚’的存在,并 actively 地在保护这种‘固化’,认为这才是宇宙最终的、完美的秩序。任何试图改变这一点的行为,都会被他们无情清除。”
裴宿立刻在笔记中搜索相关信息,果然找到了几处隐晦的提及。
苏烟甚至怀疑,某些历史上的“时间奇点”事件,并非意外,而是这个派系在清除他们认为“危险”的、过于活跃的时间流分支!
如果他们真的存在,那追捕他们的,就不仅仅是违反规章的监察部,而是一群拥有巨大权力、信奉着极端秩序理念、视他们为必须消灭的异端的“卫士”。
压力骤增。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裴宿站起身,目光扫过“织布机”的蓝图,“我们需要主动出击。既然Λ接口能接收到苏烟的信息,也许……我们也能尝试主动联系她。或者,至少确认她现在的状态。”
“太冒险了!”艾米丽反对,“主动发送Λ信号,就像在黑暗中举起火把,会立刻暴露我们的位置!”
“我们可以不从这里发送。”
裴宿走到城市地图前,“苏烟的笔记里提到了几个她标记的、时痕背景噪音极高、适合隐藏信号源的‘阴影区’。”
“我们可以去那里,搭建一个临时的发射装置。就算被探测到,他们也很难第一时间精确定位。”
这是一个危险的计划,但似乎是目前唯一能打破僵局的办法。
他们开始利用安全屋里的设备和材料,根据苏烟的设计,组装一个小型的、一次性的Λ信号发射器。
过程并不顺利,Λ常数的调控极其精细,对能量稳定性的要求也苛刻到变态。
在一次调试过程中,艾米丽试图稳定一个剧烈波动的能量核心,她的谐振器与Λ模拟器产生了短暂的深度耦合。就在那一瞬间——
——她猛地僵住了,眼睛睁大,瞳孔失去焦点。
“艾米丽?”裴宿立刻察觉到异常。
艾米丽没有回应。几秒钟后,她像是被抽干力气一样踉跄了一下,被裴宿扶住。
“我…我看到了…”她声音颤抖,带着极大的惊骇,“不是图像…是一种……感觉?通过Λ常数…我好像短暂地…连接到了什么…”
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组织语言:“我感觉到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存在’。”
它不是生命,没有意识,但它在‘计算’,或者说‘执行’,像一台无比古老而庞大的机器,在按照设定好的程序,无声地‘编织’着什么。但它编织的不是时间是‘静止’。是完美的、永恒的秩序。它好像发现了我,只是瞥了一眼”
仅仅是这一眼的感觉,就让艾米丽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那就是‘旧锚’吗?”她喃喃道,脸上血色尽失,“或者……是制造‘旧锚’的东西?”
裴宿的心沉了下去。艾米丽的意外感知,印证了苏烟警告中最可怕的部分。
“旧锚”背后,可能存在着某种自动的、机制不明的庞大系统。
这使得他们的行动变得更加紧迫,也更加危险。
他们加快了进度。终于,在一个深夜,小型发射器组装调试完成。
它看起来像个粗糙的金属圆盘,中心镶嵌着一小块蓝色的Λ晶体,嗡嗡作响,极不稳定。
他们选择了地图上标记的一个阴影区——一个庞大的、已经半废弃的自动化物流中心,那里无数机器人无序运动产生的时痕噪音足以掩盖一次短暂的发射。
潜入过程有惊无险。在巨大的、如同迷宫般的货架丛林深处,他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角落。
“准备好了吗?”裴宿手持发射器,看向艾米丽。后者举着谐振器,负责掩盖发射瞬间的能量波动峰值。
艾米丽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尽管脸色还有些苍白。
裴宿深吸一口气,启动了发射器。
Λ晶体发出刺眼的蓝色光芒,一道高度压缩、承载着简单重复信息的Λ信号,瞬间爆发,穿透了物理和时痕的屏障,射向那不可知的深层领域。
几乎在信号发出的同一瞬间,裴宿手中的发射器过载冒烟,彻底报废。
“走!”他低喝一声,和艾米丽迅速撤离。
他们如同幽灵般离开物流中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信号发出去了,但他们会得到回应吗?还是会先引来监察部、或者更可怕的“静滞卫士”的雷霆打击?
回到安全屋后,每一秒的等待都如同煎熬。他们轮流监视着所有频道和Λ接口的残留感应器,不敢有丝毫松懈。
时间过去了几个小时,外面依旧寂静。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工作站的主屏幕再次自动亮起。
没有图像,只有一行不断抖动、仿佛耗尽了最后力量才传递过来的文字,伴随着极度微弱的、熟悉的Λ信号特征:
“……坐标……收到……状态……危……‘织布机’……必需……小心……‘卫士’……已……知……”
信号骤然中断。
苏烟!她收到了!她还活着,但状态危急!她确认了“织布机”是必需的!而且——
——她警告,“卫士”已经知晓!
几乎就在这条信息消失的同时,安全屋最外层的时痕屏障,发出了被高强度扫描脉冲触碰到的、极其细微的涟漪警报!
无声的战争,已然敲响了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