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6

法医中心的消毒水味在凌晨三点漫过鼻腔。

苏烟站在解剖台前，橡胶手套悬在尸体上方三厘米——这是她保持二十年的习惯，指尖离皮肤越近，越能看清死亡留下的密码。

死者是女性，约莫三十岁，香奈儿高定套装的珍珠纽扣在冷光灯下泛着冷光。她的指甲盖残留着酒红色甲油，锁骨处有道极浅的勒痕，像被真丝围巾勒死的。

“死亡时间推定在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助理法医小夏递来尸检报告，推了推眼镜，“颈动脉无致命伤，但舌骨骨折，窒息性休克。现场无搏斗痕迹，初步判断熟人作案。”

苏烟的目光落在死者右手腕内侧——十七道排列整齐的旧伤疤，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她记得三天前在市图书馆查到的旧案卷：二十年前，女教师林昭自杀，遗书写着“我配不上这世界对我的赞美”。

“小夏，调林昭的档案。”她对助理说，“重点看社交关系和近期联络人。”

解剖室的门被推开，裴宿穿着深灰色西装走进来，肩上沾着夜露。他是市刑侦支队队长，和苏烟合作过七次连环杀人案，是警队里唯一能容忍她“过度共情”的人。

“死者身份确认了。”裴宿把证件推过来，“苏明薇，明薇珠宝创始人，上个月刚拿‘年度慈善家’奖。”

苏烟的手指微微一颤。明薇珠宝的广告她看过——苏明薇戴着自家设计的“星芒”项链，对着镜头说：“真正的美，是俯视众生的慈悲。”

“她的微博置顶了一条动态。”艾米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她是苏烟的大学室友，现在是《城市时报》的深度记者，“昨晚九点，她在私人会所办了场‘慈善晚宴’，宾客名单里有三个上市公司CEO，两个政界要员，还有一个……”

“林昭的弟弟，林默。”裴宿接口道，“我查过，林默现在是明薇珠宝的首席设计师。”

解剖室的通风口发出轻微的嗡鸣。苏烟掀开死者的睫毛，瞳孔里映出自己的倒影——和二十年前暴雨夜撞见母亲自杀的女孩重叠。母亲也是这样，手腕上整齐的旧伤疤，临终前说“我不该比别人活得耀眼”。

“小满，来。”她朝门口喊了一声。

扎着高马尾的女孩从门外探进头，怀里抱着笔记本电脑：“苏阿姨，林默的高中日记我找到了。”

小满是苏烟和裴宿三年前在福利院领养的。她十四岁那年，曾在暴雨夜目睹母亲割腕，从此患上“创伤性记忆提取症”——只要接触与痛苦相关的物品，就能清晰回忆起目击过的场景。

电脑屏幕上跳出一行歪斜的字迹：“姐姐说，骄傲的人要被踩进泥里。”日期是十年前的平安夜，正是林昭自杀前三天。

“苏明薇，林默，林昭。”裴宿在白板上写下三个名字，“二十年前的自杀案，十年前的校园霸凌，现在的谋杀案——这三者有关联。”

苏烟摸了摸死者手腕的旧伤疤：“傲慢的人总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包括别人的生死。”她抬头看向裴宿，“去查林默的不在场证明。”

“已经在查了。”裴宿看了眼手表，“但他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所有的监控都没拍到。”

解剖室的时钟敲响第四下。苏烟忽然注意到死者脚边有片碎瓷——是明薇珠宝限量款的“月桂”餐瓷，全球仅一百件。她蹲下身，用镊子夹起碎片，内侧刻着个极小的字母“M”。

“M……”她轻声念道，“林默（Lin Mo）的首字母？还是……”

“苏经理？”

法医中心的大门被推开，一个穿外卖服的年轻男孩探进头，手里举着塑料袋：“您点的杨枝甘露，加了双份西柚。”

苏烟愣住。她昨晚十点下单的外卖，备注写着“送到法医中心，交给值班的裴队”。

“放这儿吧。”裴宿走过去接过来，塑料袋窸窣作响。

男孩转身要走，苏烟忽然叫住他：“等等。”她指着男孩工牌上的名字，“小林，你昨晚十点到十二点在哪里？”

男孩愣了愣，翻出手机：“我在便利店值夜班，监控能调……”

“不用了。”苏烟盯着他工牌上的照片——和十年前林昭自杀现场的目击者画像，有七分相似。

解剖室的门再次关上。苏烟望着台上的尸体，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阿烟，别用别人的罪，惩罚自己。”

但此刻，她分明闻到了仇恨的味道，正从尸体的每道伤痕里渗出来。

她伸手轻轻拨开死者耳后的碎发，露出耳后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和林昭遗书里提到的“被同学用圆规扎的疤”位置分毫不差。

“小夏，联系法医人类学组。”苏烟的声音发紧，“提取死者耳后组织的DNA，和林昭的档案比对。”

裴宿放下茶杯：“你怀疑……”

“二十年前，林昭被霸凌致死。”苏烟盯着死者的脸，“现在，她的‘傲慢’回来了。”

解剖室的冷光灯突然闪烁了一下。

苏烟的手指悬在尸体的颈间，那里有块淡褐色的印记——像是长期佩戴项链留下的勒痕。她想起明薇珠宝的宣传册里，“星芒”项链的链身是螺旋状的，正好会在锁骨处留下这样的痕迹。

“小满，查明薇珠宝近三年的失踪员工记录。”她对门口的女孩说，“重点是戴‘星芒’项链的。”

小满应了一声，快速敲击键盘。屏幕蓝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裴宿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烟雾里，他的侧脸显得有些疲惫：“苏明薇的慈善晚宴，林默迟到了半小时。”

“为什么？”

“他说在给苏明薇改项链设计。”裴宿掐灭烟头，“但晚宴现场的监控显示，他根本没带设计稿。”

苏烟的手指在死者手腕的旧伤疤上轻轻摩挲。那些疤痕排列得太过整齐，像是用尺子量过——和她母亲当年的伤疤一模一样。

“小夏，调林昭高中时期的病历。”她说，“重点看心理科记录。”

“苏姐，”小满突然出声，“林默的高中日记里，有段关于‘姐姐的项链’的记录。”

苏烟抬头：“怎么说？”

“他说姐姐的‘星芒’项链是‘用傲慢铸成的枷锁’。”小满读着屏幕上的文字，“‘她总说自己是神，可神也会被自己的光灼伤。我要让她看看，被光抛弃的人，能有多锋利。’”

解剖室的门被推开，法医人类学组的工作人员抱着样本箱走进来：“苏法医，DNA比对结果出来了。”

苏烟接过报告，瞳孔微微收缩——死者耳后组织的DNA，与林昭档案中的样本匹配度高达99.99%。

“她是林昭的双胞胎妹妹。”苏烟的声音发颤，“林昭自杀后，被人收养，改了名字。”

裴宿皱眉：“可林昭的档案里，没有双胞胎的记录。”

“被抹掉了。”苏烟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有些人，连存在的痕迹都不配留下。”

她转身看向解剖台上的尸体。此刻，死者的脸在她眼中渐渐模糊，重叠成另一个女孩的模样——二十年前，在暴雨夜的巷子里，抱着膝盖哭泣的女孩，手腕上同样有整齐的旧伤疤。

“阿烟？”裴宿察觉到她的异样。

苏烟摇了摇头，伸手合上死者的眼睑：“傲慢的人，终究会被自己的光反噬。”

解剖室的时钟敲响第五下。

窗外的雨开始下了，雨滴打在玻璃上，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夜晚的声音。

苏烟摸出手机，翻到母亲的遗照。照片里的母亲穿着白大褂，手腕上戴着和她一样的星芒项链——那是父亲送的结婚礼物，后来成了母亲的“枷锁”。

“晚晚，”她轻声说，“这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被光灼伤了。”

裴宿走到她身边，递过一件外套：“去看看小满？”

苏烟点了点头。小满的办公室里，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林默的社交账号——他的头像，是林昭自杀前最后一张照片。

“苏阿姨，”小满抬起头，“林默昨天点赞了一条动态，是林昭的纪念账号。”

苏烟凑过去，看到动态内容：“姐姐，我终于能让你看见，被你踩进泥里的我，也能开出花来。”

配图是一束开得正盛的月桂，花瓣上沾着水珠，像极了眼泪。

解剖室的冷光灯还亮着，照在死者手腕的旧伤疤上。那些疤痕里，仿佛渗出了血，一滴，两滴，落在白色的解剖台上，晕开成小小的、暗红的花。

苏烟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阿烟，别让仇恨，变成你的枷锁。”

但此刻，她分明听见，某种更尖锐的声音，在尸骨里嗡嗡作响——那是被压抑了二十年的委屈，是被碾碎的尊严，是不甘的灵魂发出的呐喊。

“裴宿，”她转身看向他，“去查林默的童年。”

“为什么？”

“因为……”苏烟望着解剖台上的尸体，“傲慢的种子，往往在童年就埋下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苏烟摸了摸口袋里的半块桂花糕——是今早路过老巷子时买的，和她母亲当年常买的那家店，味道一模一样。

甜香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

她知道，这起案件的真相，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

但此刻，她只想找出那个躲在阴影里的人，问他一句：“用别人的痛苦，堆砌你的骄傲，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