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四年·北平·冬至未至
(一)
腊鼓初催,雪还没下透,风已经把夜色吹得发白。六国饭店的霓虹在煤雾里一跳一跳,像将熄未熄的炭火。门前两辆福特轿车斜横着,车辙里嵌着碎冰,警哨声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郭文韬把呢大衣的领子竖到鼻尖,低头穿过警戒线。雪粒打在眉棱,像细小的针。
“云章,这边!”
蒲熠星立在旋转门旁,警服外套了件黑色皮夹克,肩章被灯光映得发亮。他一手按着帽檐,另一手把半截烟摁灭在石狮子的脚背上,火星“滋”地灭了。
“再踢坏证物,你这个月薪水就别想要了。”郭文韬淡淡地提醒。
“得了,大侦探。”蒲熠星咧嘴笑得灿烂,“你要再慢半拍,嫌犯都跑回天津吃煎饼果子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大厅。
(二)
六国饭店的舞池今夜没放爵士,水晶吊灯被关掉,只剩几盏壁灯,光线像被稀释的蜜。地毯上撒着碎玻璃,一支镀银长号折成两截,号口朝天,盛着雪化的水。
“珠宝展在二楼,失窃的是一条名叫‘蔷薇之泪’的翡翠项链。”蒲熠星边走边说,“保险柜没有撬痕,锁芯完好,窗户从里面插着插销——很漂亮的密室。”
郭文韬没应声。他蹲下身,指尖在地板上轻轻一捻,一粒极小的珍珠滚进掌心。
“假的。”他把珍珠对着灯照了照,“玻璃芯,外头镀珍珠粉。用来替换真品拖延时间。”
蒲熠星挑眉:“又是你那套‘罪犯画像’?”
“不。”郭文韬起身,目光掠过舞池角落的一架钢琴,“只是常识。”
(三)
钢琴上摆着半杯冷掉的可可,杯沿有一圈浅淡的口红印。琴盖没阖严,露出一角白色——是张节目单,被人匆匆撕下一半。
郭文韬把节目单抽出来,指腹在锯齿状边缘摩挲。
“‘今晚特别嘉宾:歌女白茉莉’。”他念出残缺的字,“名字被划掉了。”
蒲熠星吹了声口哨:“多半是内应。”
话音未落,一阵喧哗从楼梯口涌来。一个穿格子西装的年轻人被两名巡捕押着,领结歪到一边,还在挣扎:“我只是来采访!你们凭什么抓人!”
郭文韬抬眼,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
那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头发微卷,鼻尖冻得通红,嘴角却天生带着笑,像随时会开出花来。
“《大公报》驻北平记者,齐思钧。”他自报家门,声音清朗,带着一点南方口音,“二位警官,我可以解释——”
“先别解释。”蒲熠星打断他,“记者证。”
齐思钧乖乖掏证件,动作太快,一沓稿纸从怀里散落。雪片似的,其中一张飘到郭文韬脚边。
那是一幅速写:六国饭店的侧门,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把什么东西塞进大衣口袋。
郭文韬弯腰拾起速写,眉梢微动。
(四)
“你画的?”他问。
齐思钧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习惯随手记。刚才在二楼露台,看见那人形迹可疑,就……”
“露台?”蒲熠星抓住关键词,“在哪个方向?”
“朝东,对着长安街。”
郭文韬与蒲熠星对视一眼。
“带路。”郭文韬说。
(五)
露台积了薄雪,风更烈。齐思钧走在前面,格子西装被吹得鼓起,像只圆滚滚的鹌鹑。
“就是这儿。”他停在一处栏杆前,指着下方,“那人顺着水管溜下去了,动作利落得像只猫。”
郭文韬俯身查看,雪上有浅浅的脚印,鞋底纹路很特殊——波浪形,中间缺了一块。
“军用靴。”蒲熠星低声道,“而且是旧款,靴跟磨平了。”
郭文韬点头,忽然问齐思钧:“你刚才说你是《大公报》的?”
“嗯,社会版。”齐思钧笑出两颗虎牙,“主编说最近城里不太平,让我多跑点突发。”
“那你今天运气不错。”蒲熠星拍拍他的肩,“跟我们回警署做份笔录,明天头条有了。”
齐思钧眼睛一亮:“真的?那我能问你们几个问题吗?比如这位先生——”他转向郭文韬,“您就是《晨报》上那个‘云章先生’?我读过您写的《论密室之不可能》,精彩极了!”
郭文韬没接话,只是拉了拉手套,转身往楼梯走。
齐思钧也不恼,小跑着追上去:“云章先生,您怎么看这次的‘无撬痕’密室?”
蒲熠星在后面笑出声:“他啊,最讨厌别人边走边提问——”
话音戛然而止。
(六)
楼下传来一声枪响。
短促,像鞭炮炸在铁皮桶里。
三人同时僵住。
“后门!”蒲熠星第一个冲下去,郭文韬紧随其后,齐思钧愣了半秒,也拔腿狂奔。
(七)
饭店后门是条窄巷,堆着空酒箱。一个黑影在巷口一闪而过,蒲熠星抬手就是一枪,打碎了墙角的路灯。
黑影踉跄了一下,没停。
“追!”
雪开始大了,大片大片往下砸。齐思钧的皮鞋在冰面上打滑,他干脆脱了外套抱在怀里,只穿一件毛衣继续跑。
郭文韬回头看了他一眼,眉头微皱,却没说什么。
巷口拐上大街,黑影钻进了一辆等候的黄包车。车夫戴毡帽,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站住!”蒲熠星又开一枪,轮胎爆了,黄包车歪进雪堆。
黑影跳下车,往人群中钻。
郭文韬忽然停步,一把拽住齐思钧的胳膊:“别过去。”
“啊?”
下一秒,黑影所在的位置传来尖叫——
有人倒下了,胸口绽开一朵暗色的花。
(八)
死者是六国饭店的经理,姓杜,子弹从后背贯入,当场毙命。
蒲熠星蹲下身检查,脸色难看:“灭口。”
郭文韬环顾四周,雪地上除了混乱的脚印,还有一道细长的拖痕,像是什么重物被拽走。
“蔷薇之泪。”他轻声说,“项链被转移了。”
齐思钧站在两步外,脸色发白,却还举着相机“咔嚓”一声。
“你干什么?”蒲熠星瞪他。
“拍、拍现场……”齐思钧声音发颤,“主编说,要第一手资料……”
郭文韬忽然伸手,盖住了他的镜头。
“有些东西,不适合见报。”他说,声音低而冷,“比如死亡。”
齐思钧怔住,半晌,慢慢放下相机。
(九)
雪越下越大,警笛声由远及近。
蒲熠星指挥巡捕封锁现场,郭文韬站在路灯下,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化成细小的水珠。
齐思钧凑过来,小声问:“云章先生,您觉得……这案子会破吗?”
郭文韬侧头看他,目光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深。
“会。”他说,“但真相往往比谎言更残忍。”
齐思钧眨眨眼,忽然笑起来:“那我就更得跟着您了。记者嘛,生来就要靠近残忍。”
郭文韬没再赶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十)
凌晨两点,警署笔录室。
齐思钧捧着搪瓷杯,鼻尖还沾着墨渍,兴奋地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对面,蒲熠星撑着下巴,看郭文韬用钢笔在地图上勾画嫌疑人逃跑路线。
“所以,”齐思钧抬头,“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穿军用靴,有同伙接应,还懂开锁——是职业军人?”
“或者曾经是。”郭文韬在“军用靴”旁边打了个问号,“靴跟磨损程度,至少穿了三年以上。”
蒲熠星补充:“枪是勃朗宁,军械库流出的老款。”
齐思钧“嘶”了一声:“不会是……东北军的人吧?最近城里流散了不少。”
无人应答。
窗外,雪停了,月亮从云后探出头,照得笔录室的铁窗棂一片惨白。
(十一)
做完笔录,天已微亮。
齐思钧裹紧外套,哈着白气问:“我能请你们吃早饭吗?我知道一家豆腐脑,老板是安徽人,放虾皮和紫菜——”
蒲熠星笑:“哟,贿赂警官?”
“哪能啊!”齐思钧摆手,“交个朋友嘛。”
郭文韬拿起衣架上的呢大衣,动作忽然一顿。
大衣口袋里,多了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他展开——
上面用铅笔写了两行字:
“蔷薇之泪只是开始。
想玩下去,明晚子时,北海漪澜堂。”
没有落款,只有一枚小小的墨点,像未干的泪。
(十二)
齐思钧凑过来想看,被郭文韬不动声色地攥在手心。
“怎么了?”蒲熠星察觉异样。
郭文韬把纸条递给他,指尖微凉。
蒲熠星看完,低低骂了句脏话。
“去吗?”他问。
郭文韬望向窗外,天边泛起蟹壳青。
“去。”他说,“但不是子时。”
他看向齐思钧,语气平静:“齐记者,有兴趣跟个独家吗?”
齐思钧愣住,随即眼睛弯成月牙:“荣幸之至。”
(十三)
黄包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齐思钧坐在郭文韬对面,冻得直搓手,却忍不住问:“云章先生,您为什么选择我?”
郭文韬望着车窗外倒退的雪景,声音轻得像叹息。
“因为你会画画。”他说,“而真相,有时候需要被看见。”
齐思钧没听懂,但不妨碍他高兴。
车帘外,朝阳终于跳上鼓楼檐角,给这座古老的城池镀上一层淡金色。
乱世里的第一缕光,落在他们年轻的脸上。
无人知晓,这光能持续多久。
——第一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