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雨来得猝不及防。
先是天边滚过一声闷雷,墨色的云团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下一秒,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砸在走廊栏杆上溅起细密的水花,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指在急促地叩门。
韦时宁抱着刚从打印店取来的复习资料,书页边缘被斜飘的雨水浸得发皱,像泡发的海带。她把资料紧紧抱在怀里,试图护住最后一点干燥,校服后背却早已湿透,冰凉的布料贴在皮肤上,顺着脊椎往骨头缝里钻,激起一阵战栗。
裤脚沾满了泥点,是刚才跑过操场积水时溅的,黏糊糊地缠在脚踝上,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湿抹布。
路过器材室时,一阵熟悉的窒息感毫无预兆地攀上来——像有人突然捂住了她的口鼻,胸口闷得发疼,眼前阵阵发黑。
继弟摔碎母亲留下的青瓷花瓶时,那张狰狞的脸在眼前放大,碎片飞溅的声音刺得耳膜生疼;继母把烟灰缸往她脚边甩时,褐色的烟蒂在半空划过的弧线,带着火星落在她鞋面上;父亲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她叹息的样子,肩膀耸动的弧度像座垮掉的桥……
那些画面像失控的胶片,在视网膜上反复倒带、重放。她甚至能闻到记忆里的烟味,混着继母香水的甜腻,恶心得让她胃里发紧,指尖都泛了白。
韦时宁踉跄着撞开器材室的门,“吱呀”一声,铁锈味混着潮湿的橡胶味扑面而来。
墙角堆着的旧篮球泄了气,蒙着层灰,像被遗弃的月亮;跳高垫边缘开了线,露出里面泛黄的海绵,像老人脱落的牙床;排球网的绳子像蛇一样蜷在地上,结着蛛网。
这股味道像一张黏腻的网,把她困在骤然降临的黑暗里。
她跌跌撞撞躲到最里面的旧橱柜后,后背重重抵着冰冷的铁皮。橱柜上的铁锈蹭在她校服上,留下几道暗红的印子,像未干的血迹。
韦时宁缩成小小的一团,膝盖抵着下巴,双臂紧紧抱着自己,像要把灵魂都蜷缩进躯壳深处。指尖死死抠进掌心,指甲缝里的血珠慢慢渗出来,滴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渍,像落在地上的星子,微弱地闪烁。
可她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牙齿下意识地咬向手腕,校服袖口被她胡乱卷到肘部,露出苍白纤细的手腕,血管像青色的藤蔓浅浅伏在皮肤下。牙齿陷入皮肉的瞬间,钝痛顺着神经蔓延开来,带着咸腥的血腥味在舌尖散开。
这痛感像根救命稻草,勉强压住了喉咙里翻涌的呜咽。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像寒风里的树叶,肩膀抖得停不下来。
潮湿的空气里,只有反复呢喃的碎语在飘:“别过来……别过来……”
这是她发病时的自我保护机制——用身体的疼痛,对抗记忆里汹涌的侵袭。就像划不着的湿火柴,只能靠摩擦自己,才能挤出一点点微弱的光,证明自己还醒着。
江池站在器材室外,指节抵着斑驳的木门。门板上布满划痕,是往届学生刻下的歪扭名字,被雨水泡得发胀,笔画间晕开深色的水渍。
里面压抑的啜泣声像根细针,裹着潮湿的水汽,一下下扎在他耳膜上。那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种让人心慌的破碎感,像玻璃在地毯上滚动,随时会彻底碎裂。
他攥着素描本的手青筋凸起,指腹被纸页边缘硌得发白,本子封面被他捏出几道褶皱,像被揉过的心事。
“学生会查违规电器。”他扬声说了句,声音比平时冷硬些,带着刻意装出的严肃,不等回应就推门而入。
门轴发出“嘎吱”的呻吟,惊得墙角的蜘蛛慌忙缩回网中央,八条腿抖个不停。
江池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束扫过堆积的篮球、蒙尘的跳高垫,最后落在橱柜后的角落——韦时宁缩在那里,像只受惊的小兽。
她的校服袖口被扯到肘部,露出的手腕上,几道新鲜的牙印正渗着血,红得刺眼,像一朵开在深渊里的恶之花。旁边还散落着半块橡皮擦,想来是她刚才慌不择路时碰掉的,蓝色的橡胶上沾着灰。
“韦时宁。”他的声音刻意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还是惊得她浑身一抖,肩膀猛地向上缩了缩,像被踩住尾巴的猫,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
江池反手带上门,门“咔嗒”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在空气中碰撞。
他利落扯下手腕上的黑色护腕,那是他打羽毛球比赛时戴的,边缘已经磨得起毛,内侧还沾着点上次比赛时的汗渍,带着淡淡的咸味。
他几步跨到她身前,不顾她的挣扎,强行攥住她还在往手腕上凑的手。
他的掌心很热,带着运动后的温度,指腹有层薄茧,是常年握球拍磨出来的,蹭得她皮肤发痒。护腕粗糙的纤维裹住她的手腕,带着他体温的束缚突然缠上来,像条温柔的锁链。
那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顺着血管往心脏爬,竟让韦时宁所有的挣扎都泄了力。她的力气在他面前像棉花,只能任由他把护腕在她手腕上绕了两圈,系了个不太规整的结,绳尾垂在手腕内侧,轻轻扫着皮肤。
“下次想留疤,直接咬我。”他的声音低得像叹息,气音里裹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可眼神里的狠劲,比器材室的黑暗更让人窒息。
那里面翻涌着什么,是愤怒,是心疼,还是别的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只知道看到那道血痕时,心脏像被人攥住了,疼得发紧,呼吸都变得困难。
韦时宁怔怔望着他。他的额发被雨水打湿,几缕贴在额头上,像黑色的海藻;睫毛上还沾着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没入锁骨的凹陷里。
手电筒的光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显得轮廓格外清晰,鼻梁的弧度像座小山。眼泪突然大颗大颗砸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护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把黑色的布料泡成更深的颜色,像融化的墨。
江池这时才松开手,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她手腕上的护腕,像是在确认系紧了没有,动作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柔。
他从校服内袋掏出个东西——是她昨日遗失的素描本。封面原本被雨水泡得发皱,此刻却被抚平了,边角还残留着点褶皱,想来是被人仔细压过,像被呵护的蝴蝶翅膀。
他把本子递过来,纸页间夹着的便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韦时宁弯腰捡起,便签是从物理练习册上撕下来的,边缘还带着锯齿,毛糙得像她此刻的心。上面的物理公式写得潦草,“F=ma”后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着一行小字:“力的相互作用证明:你疼时,有人会加倍疼。”
字迹有点眼熟,和上次江池在黑板上写的解题步骤很像,带着点张扬的力道。
她盯着便签,喉咙突然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些平日里晦涩难懂的公式,此刻却像最直白的告白,一下戳破了两人之间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
护腕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和纸上的字迹一起,烫得她指尖发麻,连带着心脏都跟着发烫。
江池松开手后,韦时宁像突然惊醒般,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像被阳光刺痛的夜行动物,随即抓起校服下摆,疯了似的擦拭被他碰过的手腕,连同那只护腕一起,来回摩擦着,动作带着近乎毁灭的决绝。
“脏……会传染……”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雨淋湿的小猫,气音里都打着颤。指尖在皮肤上反复摩擦,都擦得通红发热,几乎要把那片皮肤搓掉才肯罢休。
护腕被她扯得变了形,边缘的毛絮粘在她手腕上,像层白色的痂,看着触目惊心。
这是抑郁症患者特有的病耻感。在她眼里,自己的脆弱与不堪就像某种病毒,沾到谁身上,谁就会被拖进和她一样的泥沼,不见天日。连带着刚才江池碰过的地方,都成了需要被清除的“污渍”。
她不配被靠近,更不配被温柔对待,就像阴沟里的苔藓,只该待在不见光的地方。
江池看着她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痛色,像被什么蛰了一下,那痛意顺着血管蔓延到指尖。但他很快别过脸,用一层冷漠掩盖住所有情绪,像在冰面上覆了层雪。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素描本,往她怀里一扔,本子“啪”地砸在她膝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别自作多情,”他转身走向器材室门口,声音硬得像块冰,“我只是不想帮扶对象死在这儿,脏了学生会的名声。”
他的脚步很快,运动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的声响。
可出门时,他的脚步顿了顿,停在门框边。袖口晃了晃,露出一小截手腕——那里空荡荡的,原本该戴着护腕的地方,皮肤白得显眼,和他手臂上的肤色有点色差。
那晃悠的袖口,像一句没说出口的“我在意”,在潮湿的空气里轻轻飘荡。
雨还在下,敲打着器材室的玻璃窗,发出单调的声响,像谁在数着时间。门被他留了道缝,透进外面走廊的微光,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像条通往外面的路。
韦时宁抱着素描本,蜷缩在橱柜后。怀里的本子还带着江池的体温,烫得她心口发慌。
她听着江池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混在雨声里,最后消失不见。眼泪又模糊了视线,她却抬手抹了抹,把脸埋进带着淡淡雪松味的护腕里。
那温度还残留在皮肤上,像枚不会褪色的印记,连同那张写着物理公式的便签,一起烫进了她心里。
原来这荒芜的青春里,真的有人,会借着“帮扶”的名义,笨拙地向她伸出手,试图接住她坠落的灵魂。
就像在湿火柴旁,递来一根干燥的引火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