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莫名

八月尾巴，立秋才过，秋老虎张狂，有风不如无风，汗透了的衣襟黏在脖颈，指尖敲过游戏机按键，流下星点汗湿的痕迹，又在干燥空气里极速风干。

老旧空调趴在罢工的边缘，呼啦呼啦的动静像一只苍老的大狗喘息，吸不进去热气，吐不出来热气。又有人向老板抱怨，得了对方滴水不漏的老油条回答，总之老板与空调是人机情未了，他绝不可能舍弃糟糠妻。

陆其妙顾不上，顾不上老狗一口气要喘不上来，顾不上周遭抱怨像雨点敲打天花板，顾不上老板与空调何其情深厚意，纤细指尖灵活又翩翩，敲打按键如一场踢踏舞，节奏也动听。

有人站在她身边看画面，看了两眼开始惊奇，然后打量她——椅子靠背上是一件黑色连帽卫衣，和这天气不搭边，身上穿的是白色T恤，上头没画没字，简洁得在人意料之外，却又与她脸蛋相衬。这是个年轻姑娘，大眼睛、高鼻梁，漂亮在意料之内，但架了一副黑框眼镜，把凌人美貌压住，就剩下乖，乖到成绩单好像都在脸上，这样的人不可能有坏成绩。

但再往前看，看见她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神情专注对着一台游戏机，手指快速翻飞，画面上，是据说迄今为止只有一人通过的关卡。

现在不是了。

巨大的“Victory”从屏幕之中冒出，然后是榜单——这家名叫“极电”的电玩城在此屹立多年未曾倒闭，没人是冲着巧舌如簧的老板或者风烛残年的空调，这儿有诸多传奇人士留下的纪录，等待后人去破，这些年来也把老游戏的纪录闹得高不可攀，但最近一年来了点人物，纪录突然像纸糊，吹弹可破。

就像现在，榜单第一行是两个名字并列，“闻”“莫名”。

翟潇闻“……陆其妙？”

在陆其妙预备继续下一关，把这一行变成她独一份的时候，一道男声穿透嘈杂环境，像根冰锥扎进她的耳膜。

陆其妙身体一僵，霍然回头。

一个瘦高的男生站在她身后，高中年纪，长得很好看。眉眼清朗、唇红齿白，黑发顺而长，略微盖过眉毛。他认出来她，她一样认得他——翟潇闻。

说来两位在不大的海梁一中都算有点名气。翟潇闻呢，长得好，又是校篮球队主力，给一向文弱的学校拿下过几个第一名，虽然这时代不兴什么校草评选，在表白墙上也算榜上有名。好像人得到点什么就要失去点什么，他成绩吊车尾，平常也是不务正业，听说偶尔也爱打打架逃逃课，出现在这，不意外。

陆其妙不自觉捏了捏衣角。她的话，名声更好听，年级前十的好学生，容貌好人又乖，个个老师都喜欢，经常被抓在国旗底下演讲，全校没几个人不认识她。旁人背后议论她，都说美则美矣，可惜只懂学习，是个无聊的书呆子。

她出现在这，说是好学生偶尔放松心情，本来也说得过去。

翟潇闻“哟，真没看出来啊。”

可翟潇闻显然没那么好骗，他挑着眉毛，目光在她与身后游戏机屏幕上头跳跃。

翟潇闻“深藏不露嘛，莫、名同学。”

那两个字，他咬得很重——一个暑假，他辛苦打完的纪录一个不剩，全让这个莫名其妙的“莫名”压了一头，闹得身边几个兄弟天天笑他被人压着打。两个月来他来了几趟全没抓着人，如今终于逮个现行——还有点意外收获。

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她很聪明，回回都坐在最角落，平素还真不好找，今日要不是他觉得这背影眼熟，许是又要错过。

翟潇闻眼睛明亮，看着她，露出一个兴味盎然的笑。

被他戏谑目光盯着瞧，一股被扒光了示众般的羞耻和恼怒冲上陆其妙的头顶。不大的游戏厅里人声嘈杂，她却能清晰听到自己“好学生”外壳噼啪碎裂的声音。她本来可以撑起一个用于应付所有老师同学的甜美笑容，但她做不到，她的面具被剥落，露出底下最本能、最生硬的防备。

烦躁占据上风，压倒了慌乱，她猛地从凳子上站起，眼神冷冰冰地甩过去四个字：

陆其妙“关你屁事。”

说完，顾不上翟潇闻表情里头如何惊愕、如何玩味，她抓起外套，撞开他身侧的空隙，匆匆离开电玩城，一头扎进海梁滚烫的夏天尾巴。

翟潇闻无所谓地耸耸肩，借着她拉开的椅子坐下来，抬眼看见上头两人ID并排立着，哼笑出一声来：

翟潇闻“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