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初雪来得猝不及防，又急又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自灰蒙的天际簌簌而落，不过半日光景，便已将那朱墙金瓦的宫城悄然覆上一层素白。寒意如细密的银针，无声无息地穿透厚重的宫门，钻入昭华殿的每一处缝隙，连空气中都似乎凝结着一层冰冷的霜意。
殿内，地龙燃得炽烈，暖意如同流淌的水银般弥漫四周，然而这温热却如薄纱一般无力，始终无法驱散那深沉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死寂。
苏窈跪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低垂着头，仿佛整个人都融进了那片寒凉之中。乌黑如瀑的长发散落在素白的孝服上，如同夜色浸染了霜雪，愈发衬得她的小脸苍白无血，宛如一尊脆弱的瓷像，似乎稍一触碰便会碎裂成渣。她的面前摆放着一方紫檀木矮几，古朴的木质纹理泛着黯淡光泽，几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半旧的锦囊——锁麟囊。锦囊的表面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那些细密的针脚早已被岁月磨平了些许锋芒，却依然固执地诉说着它曾经的华丽与神秘。
这是她阿姐苏娆的遗物。
三日前，那位明艳似火、独占帝王恩宠的娆贵妃，在诞下皇长子后竟因血崩猝然离世。一时间，宫中悲声四起，帝王震恸难抑，辍朝三日，满宫上下缟素一片，哀戚如潮。而远在江南老家的苏窈，尚未来得及踏入京城与阿姐见上最后一面，便被一纸冰冷无情的懿旨召进了这金碧辉煌却又寒意刺骨的昭华殿。未曾谋面的亲人已成永别，她的心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唯余一声无声叹息淹没在宫墙深处。
“抬起头来。”
一个声音缓缓响起，虽不高昂，却裹挟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仪，如同一块寒冰，陡然坠入寂静的大殿，激起无形的涟漪。
苏窈纤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如同蝶翼般微微翕动，随后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如水般流淌而出。
殿首的凤座之上，端坐着当朝太后。年过五旬，却依旧风韵犹存，她微微挑起的凤眸透着一抹锐利，宛若一柄无形的刃，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她。那目光，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不像是在注视一位刚刚失去至亲、满心哀戚的孤女，反倒更像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器物，权衡其分量与价值。
太后凝视了许久，方才缓缓吐出一个字：“像。”声音平淡，却令人难以捉摸其中的情绪。稍顿片刻，她又补充道，“眉眼之间，竟有七分神似娆儿。”那语调仿佛从记忆深处拉回了一丝过往，带着隐约的波澜，却不露锋芒。
苏窈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一片冰凉的深潭。像？像谁？像她那刚刚香消玉殒的阿姐吗？那一抹无法抹去的身影，如同清晨薄雾中的一缕幽魂，悄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带着刺骨的寒意与难言的痛楚。她咬紧牙关，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抓不住，只有空荡荡的冷意在心底蔓延开来。
“哀家听闻，你于江南之地，琴棋书画皆有所成？”太后缓缓端起手边的珐琅彩茶盏，杯盖轻巧一撇，拂开几缕细碎的浮沫，语气仿若一潭静水，波澜不惊。
“回太后娘娘，”苏窈的声音里裹挟着长途跋涉后的倦意，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轻颤，“只是略知皮毛，实在不敢妄称精通。”
“嗯。”太后轻轻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低微却清晰的轻响，仿佛在寂静的大殿中敲开了一丝涟漪。“娆儿福薄，留下皇长子便撒手人寰。”她的声音低缓，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悲凉，“陛下为此哀恸，哀家亦是心痛难当。只是……”她略微一顿，目光幽深而复杂，望向那遥不可及的虚空，“这深宫寂寥冷清，皇长子年幼失恃，总需有人替娆儿，看顾一二才是。”话语似有千钧之重，却又如风般飘散在空气中，留下的唯有无声的叹息。
苏窈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刺痛感让她在恍惚间找回一丝清明。一股寒意如蛇般从脚底蜿蜒而上，瞬间侵袭全身。她终于明白了——召她入宫，并非因怜她孤苦无依，而是要她……成为阿姐的替身？去照料那个一出生便夺走阿姐性命的孩子？心口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你，可愿意？”太后的声音如同一道冷箭，再次射向她，那目光如霜雪般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仿佛连空气都被这威严冻结了一般。
她如何能愿意？阿姐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昨日，那鲜活的生命，那入宫前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出的话语，“窈窈，等阿姐站稳了脚跟，就接你来。”这温柔的承诺仍萦绕耳畔……可如今，却要让她去填补阿姐离去后留下的空缺？去面对那个害得阿姐香消玉殒的罪魁祸首？心中的悲痛与愤怒交织成网，将她的思绪牢牢困住。
可她有选择吗？
苏家早已不复往昔辉煌，父亲不过是个五品闲职，空守着那点微薄的体面。阿姐的盛宠，曾是苏家最后的一抹光辉，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族。然而，如今阿姐已逝，苏家便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太后的懿旨表面是恩典，实则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她若拒绝，等待苏家的又将是什么？灭顶之灾或许就在转瞬之间，连喘息的机会都不会留下。
苏窈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寂，宛若死水般波澜不惊。她缓缓俯下身，动作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然。额头轻触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寒意透过肌肤渗入骨髓，却无法让她的心绪泛起丝毫涟漪。
“臣女……遵旨。”
声音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没有泛起一丝涟漪，丝毫听不出半分情绪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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