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夜，总比别处更深，更沉。暮色褪尽后，无星无月，唯有宫檐下悬着的灯笼透出昏黄的光，将廊庑的影子拉得颀长扭曲，投在冰冷潮湿的石板上，如同蛰伏的默兽。

暖房内，宫灯亦只留了一盏，置于远离床榻的角落，光线晦暗，勉强勾勒出器物模糊的轮廓，却将大半空间让渡给了一种令人心安的、保护性的黑暗。药味淡去许多，被一种清冽的、若有似无的安神香取代，丝丝缕缕，萦绕在鼻息间。

苏窈躺在黑暗中，睁着眼。

方才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你的手……还在流血……”，如同投石入湖，在她死寂的心潭里激起层层叠叠、久久不散的涟漪。她后悔了。后悔那瞬间不受控制的心软，后悔那丝可笑的、不合时宜的关切。恨意才是她该紧紧攥住的盾牌，不是吗？为何要因他手上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因他离去时那几乎仓惶的背影，而心绪不宁？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将脸埋入枕间，试图闷死那些杂乱无章的念头。枕面柔软，却带着凉意。身体依旧虚弱，白日里强撑的精神此刻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深深的疲惫，但意识却异常清醒，辗转反侧。

窗外，万籁俱寂。连巡夜侍卫规律的脚步声都似乎遥远了。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里，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声响，如同蛛丝般，悄然飘入她的耳中。

不是咳嗽。

不是叹息。

而是……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吸息声？

极其轻微，仿佛有人用尽全力咬住了唇，却依旧无法完全抑制那从胸腔深处溢出的、破碎的哽咽。那声音隐在黑暗里，被夜风撕扯得细碎，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脆弱。

苏窈的身体瞬间僵住。所有纷乱的思绪在刹那间凝固。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

是他。

他还没走。

他……在哭？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开她混乱的脑海，带来一片煞白的震惊和……一种更深的、令人无措的茫然。那个暴戾的、阴鸷的、不可一世的帝王……那个掐着她脖子、将她打入暗室、手上沾满苏家鲜血的男人……此刻，正像个无助的孩子般，隐在无人得见的黑暗里……哭泣？

恨意的壁垒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冰层碎裂的声响仿佛就在耳边。她想象不出那样一个人流泪的模样。可那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却又如此真实，一声声，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猛地攥紧了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撞得生疼。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想要冲出去，想要看看，想要证实，或者……想要阻止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但这冲动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深的理智和残留的恐惧狠狠压下。

她凭什么去看？

她凭什么去问？

他的眼泪，与她何干？是为苏家而流？还是为他自己的伤痛和悔恨？无论哪一种，都只会显得可笑而讽刺。

她死死咬住下唇，重新将脸埋入枕头，试图用窒息感来对抗那无孔不入的、搅乱她心绪的声音。可那压抑的哽咽，却像是最锋利的针，穿透层层阻碍，精准地刺入她心底最柔软、也是最不堪一击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

那断断续续的哽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为一种悠长而疲惫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呼吸声。最终，一切声响都归于沉寂。

他走了吗？

还是……只是哭累了？

苏窈缓缓松开几乎要嵌入手心的指甲，浑身脱力般瘫软下来。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粘腻地贴在寝衣上，带来一阵寒意。

她怔怔地望着头顶无尽的黑暗，眼中一片空茫的混乱。恨意依旧在，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纱，不再那么棱角分明，刺得人生疼。而那被她一直强行压抑的、属于“苏窈”这个人的、最原始的悲悯与困惑，却如同沉渣般，在此刻悄然泛起。

这一夜，隔着一扇窗。

一个在黑暗中无声地崩溃流泪。

一个在黑暗里睁着眼，心乱如麻。

铜雀台的砖石依旧冰冷，宫墙依旧高耸。

有些东西，却已在无人知晓的暗夜里，悄然变质。

（第四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