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午后，日光被窗纱揉碎，化为一地黯淡模糊的光斑，无声地涂抹在冰冷的地砖上，却暖不透这殿宇深处弥散的、名为“僵持”的寒意。

苏窈的手腕仍被萧衍攥着。那力道不重，甚至带着伤病后的虚软，却像一道无形的镣铐，将她牢牢锁在原地，锁在他触手可及的方寸之间。他方才那句嘶哑的“那就别松手”，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余波未平，仍在两人之间无声地震荡、回响。

她僵坐着，动弹不得。手腕处传来的、他指尖微凉的触感和那不容拒绝的意味，烫得她心慌意乱。想抽回，那虚弱的力道却带着奇异的固执；不抽回，这近乎驯服的姿态又让她倍感屈辱与无措。只能偏过头，死死盯着不远处多宝格上一尊麒麟香炉袅袅升起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

萧衍也不再言语。只是就那样握着她的手腕，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未散的痛楚，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专注。暖房内一时只剩下两人清浅不一的呼吸声，和那无处不在的、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殿门被极轻地叩响。

福海的声音隔着门扉，低低传来，带着一贯的小心翼翼，却比往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陛下，尚衣局遣人将新制的布老虎送来了，您看……”

布老虎。

珏儿。

阿姐。

这几个字像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苏窈混乱的心绪。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萧衍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细微的反应。他并未立刻回应福海，只是看着她，眸色深沉如夜。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拿进来。”

门被推开，一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捧着个锦盒，躬身快步走进，跪地呈上。

福海上前接过锦盒，打开。里面并排躺着两只崭新的布老虎，针脚细密，用料考究，憨态可掬，与之前那只旧的一模一样。

萧衍的目光扫过那两只布老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放下吧。”

福海连忙将锦盒置于一旁小几上，挥手让小太监退下，自己也垂手侍立角落，大气不敢出。

暖房内再次恢复寂静。

萧衍的指尖，却无意识地、在苏窈的手腕内侧，极其缓慢地摩挲了一下。那触感冰凉而粗糙，带着常年握笔习武留下的薄茧，划过她细腻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苏窈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下意识地就要缩手！

“别动。”他立刻收紧了些许力道，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命令，目光却依旧锁着那锦盒中的布老虎，“旧的那个，珏儿抓惯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解释，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新的，未必肯要。”

苏窈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难言。他记得……记得孩子习惯旧物……他……

就在她心神震荡之际，萧衍却忽然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手腕骤然一松，冰凉的空气涌入，带来一丝莫名的空落。

苏窈怔忡地看向他。

他却已转开了视线，朝着福海，极其自然地吩咐道：“把旧的找出来，一并给珏儿送去。”

“是。”福海连忙应下。

吩咐完，萧衍似乎耗尽了气力，重新阖上眼，眉宇间只剩下深重的疲惫，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吩咐和那个细微的摩挲动作，都未曾发生。

苏窈独自僵坐着，看着他迅速被疲惫吞噬的侧脸，看着他仿佛无事发生般的平静，手腕内侧那残留的、冰凉的摩挲感却异常清晰，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

恨意如潮，早已退去，露出荒芜的沙滩。

而此刻，沙滩之上，有人留下了一个看似随意、却深意重重的……印记。

（第六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