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死寂，被那一声撕心裂肺的“传太医——！！”彻底打破。苏窈那带着泣音的、近乎崩溃的尖叫声，如同濒死鸟儿的最后哀鸣，尖锐地刺破了暖房厚重的殿门，也刺破了宫苑沉沉的夜幕。

她瘫软在榻前，双手徒劳地按在萧衍不断溢出鲜血的胸口，那温热的、粘腻的触感如同最恐怖的梦魇，将她彻底淹没。方才他那句模糊的“别走”和紧紧攥着她的手按在染血玉佩上的力道，还残留在感知里，与此刻他迅速消逝的生命力形成最残忍的对比。

殿外瞬间响起杂乱惶恐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福海带着哭腔的嘶吼声……暖房的殿门被猛地撞开，刺骨的寒风与无数惊慌的面孔一同涌入！

太医连滚爬爬地扑到榻前，手指颤抖着探向颈脉，脸色瞬间死灰：“快！参片吊气！金针！快啊——！！”

宫人乱作一团，取药的取药，拿针的拿针，有人试图将瘫软在血泊中的苏窈搀扶开，她却如同焊在了榻边，十指死死抠着榻沿，指甲迸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赤红的眼睛只死死盯着那个被太医围住、施救的身影，口中反复呢喃着破碎的、只有她自己能听清的字句：“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啊……”

混乱中，无人留意到，那枚紧贴在他心口、浸透新旧鲜血的羊脂白玉佩，被一名匆忙上前试图掰开苏窈手指的太监，在剧烈的拉扯中，“啪”一声脆响，绷断了丝绳，滚落在地，又被无数慌乱的脚步踢踏，最终滑入了榻底最深的阴影里，无声无息。

参片强行撬开牙关塞入舌下，金针一根根刺入紧要穴位……太医额角汗如雨下，动作却异常迅速精准。暖房内充斥着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药味和一种濒死的压抑。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焦灼中缓慢爬行。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太医猛地吁出一口浊气，瘫软在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脉象……又……又稳住了……苍天庇佑……苍天庇佑啊……”

榻上，萧衍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却不再有那骇人的出血，脸色虽依旧惨白如纸，却不再是那种死气的灰败。

苏窈听到太医的话，那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脱力般向后软倒，幸而被身后的宫人及时扶住，才没有栽倒在地。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泪水却流得更凶，只是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掺杂了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后怕与……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庆幸。

宫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狼藉，更换被血浸透的被褥衣物，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那刚刚稳住的微弱生机。

苏窈被搀扶着坐到一旁的软椅上，有人递上温水，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一瞬不瞬地望着榻上那个仿佛被重新拼凑起来的、脆弱不堪的身影。方才那灭顶的恐慌依旧残留在四肢百骸，让她不住地发抖。

宫人最终为他盖好干净的锦被。就在掖被角的刹那，一名小太监极其迅速地、悄无声息地，将一件刚从帝王身上换下的、染血的中衣团起，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袖袋之中。动作快得如同鬼魅，无人察觉。

一切渐渐恢复秩序，却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极度压抑的平静。

苏窈独自僵坐在椅中，看着宫人退下，看着福海忧心忡忡地守在不远处，看着他那张苍白脆弱却依旧带着无形威压的睡颜……

心口那片冰冷的荒原之下，那被他强行种下的、名为“在乎”的毒种，在经过一夜又一夜的鲜血浇灌、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挣扎后，早已悄然生根发芽，盘根错节，再也无法拔除。

她恨不了他。

甚至……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

这个认知比任何真相都更让她感到恐惧和绝望。

她缓缓地站起身，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走到榻边。她低下头，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干裂的唇瓣，看着他即便在昏睡中也依旧写满孤寂与痛苦的容颜……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举动。

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冰凉的、还沾着些许血污的唇，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印在了他紧蹙的眉间。

一个无声的、颤抖的、夹杂着无尽痛苦与一丝微弱慰藉的吻。

仿佛想吻平那深刻的褶皱，吻去那无尽的孤冷。

一滴滚烫的泪，从她眼角滑落，恰好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

仿佛被那泪水的温度烫到，昏睡中的萧衍，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苏窈如同受惊的雀鸟，猛地直起身，慌乱地后退数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脸颊烧得滚烫。她……她做了什么？！

她不敢再看榻上的人，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暖房，将自己重新投入外面冰冷的夜色中，仿佛这样才能冷却那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无措与恐慌。

殿内，重归死寂。

烛火轻轻摇曳。

榻上的人，依旧沉睡。

唯有眉间那一点微凉的、湿润的触感，和颊边那滴滚烫的泪痕，无声地昭示着……某些东西，已然彻底改变。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在累累伤痕与生死纠葛之上，终于开出了一朵……绝望而扭曲的……花。

（第一百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