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死寂,被那一声声新的、冰冷规律的滴答声切割得支离破碎。那声音敲打在耳膜上,不再象征着时间的流逝,而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毒杀与碎裂,提醒着这暖房内每一口呼吸都可能掺杂着无形的杀机。
苏窈僵立在榻前,指尖那残留的、与他干涩唇瓣相触的微热酥麻,与他昨夜砸碎更漏时眼中骇人的冰寒、以及满地深褐色毒药的狰狞景象疯狂交织冲撞,让她心口一阵阵发紧,几乎喘不过气。她竟又一次……顺从了他那近乎荒谬的索求,将糖送入了那可能下一刻就会因毒发而冰冷的唇中。
荒谬。恐惧。还有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不受控制的悸动。
榻上,萧衍在咽下那点微薄的甜意后,并未如之前那般重新阖眼陷入昏睡。他依旧睁着眼,目光却不再聚焦于她,而是空茫地落在头顶繁复的帐幔藻井之上,眸中翻涌着未散的疲惫、深切的痛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虚无。那口勉强咽下的糖,似乎并未驱散多少苦涩,反而勾起了更深沉的、无法纾解的什么东西。
他就那样沉默地躺着,胸膛的起伏依旧艰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伤病未愈的湿浊杂音,嘴角那抹未擦净的血迹刺目惊心。整个人像一尊被风雨侵蚀殆尽的、华美却濒临破碎的玉雕,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孤寂与脆弱。
更漏声滴滴答答,敲打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窈站在原地,进退维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僵硬地垂着眼,盯着自己裙摆上模糊的缠枝莲纹,心乱如麻。
忽然,萧衍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并非痛苦的挣扎,而是一种无意识的、因长久僵卧而生的不适挪动。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显然牵动了他沉重的伤势,让他猛地蹙紧眉头,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从喉管深处挤出来的痛苦闷哼,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尝试着,极其困难地,想要调整一下卧姿,减轻些许痛苦,却因右臂重伤和全身的虚软而徒劳无功,反而引得气息更加紊乱困难,脸色又白了几分,只得放弃,重新瘫软回去,紧抿的唇线透出一股深切的无力与……烦躁。
他一直空茫的目光缓缓转动,再次落回榻边僵立的苏窈身上。那眼神依旧疲惫不堪,深处却燃起一丝极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希冀?或者说,是一种不容拒绝的、病中之人特有的依赖与固执。
他看着她,看了许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未受伤的、微微颤抖的左手,极其艰难地,拍了拍自己身侧的榻沿。
和之前无数次一样的位置。
一样的意思。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又要……
看着她眼中瞬间涌上的惊愕与抗拒,萧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固执。他不再等待,也不再言语,只是那目光沉甸甸地压着她,带着一种无形的、却重若千钧的威压与……一丝极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求。
“……”苏窈死死咬着下唇,指尖掐入掌心。昨夜毒杀的阴影还未散去,更漏碎裂的声响犹在耳畔,她怎能……怎能再……
“朕……”他忽然极低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字字清晰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难受。”
两个字。
平淡无奇。
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示弱的意味。
却像最沉重的枷锁,狠狠套牢了苏窈。
她怔怔地望着他苍白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痛苦与脆弱,望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依赖与固执,再想起他喷涌的鲜血和濒死的恐惧……所有的抗拒与恐惧,在这一刻,仿佛都失去了力气。
她极其缓慢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上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之上,离那温暖的、却可能致命的巢穴更近一步。
她小心翼翼地、只挨着一点点榻沿,坐了下去。
锦被下,传来他身体微弱的温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僵硬地坐着,一动不敢动,全身的感官却都不受控制地聚焦于身旁之人的细微动静。
萧衍似乎终于满意了。他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虚空,眉宇间那深重的疲惫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但那紧蹙的眉头,在感受到身旁塌陷的重量和那细微的体温后,似乎极其缓慢地……又舒展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更漏声遥远。
烛火轻轻噼啪。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窈以为他又已睡去时,他却忽然极低地、含糊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手。”
苏窈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手?他要她的手做什么?!
她僵着不动,指尖冰凉。
他似乎耗尽了耐心,那只未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摸索着探了过来,精准地覆上了她紧紧攥着衣摆、微微颤抖的冰凉手背。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伤病之人特有的燥热,和一丝薄薄的冷汗,那温度烫得苏窈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要缩回手!
他却骤然收紧了手指,虽无力,却异常固执地将她冰凉的手攥在了掌心,然后,牵引着它,缓缓地、不容拒绝地……按在了他自己剧痛痉挛的右胸伤处之下。
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苏窈的掌心瞬间清晰地感受到其下肌肉因痛苦而带来的、无法自控的剧烈痉挛与颤抖,还有那异常滚烫的体温和……虚弱却急促的心跳!
“!!!”苏窈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就要抽手!他怎么能……怎么能让她碰他的伤处?!
“别动。”他嘶哑地命令,气息不稳,攥着她的力道却加重了一丝,目光依旧空茫地望着帐顶,仿佛这举动再自然不过,“……压着。”
他竟要她用她的手,替他按压镇痛?!
苏窈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掌心下那滚烫的、痛苦痉挛的触感无比清晰,烫得她心尖都在发抖。她想挣脱,却被他死死攥着,那虚弱的力道此刻却蕴含着惊人的固执。
“……难受。”他又极低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忍受的痛苦鼻音。
苏窈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得发疼。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都化化为无力。她僵硬地、任由他攥着她的手,按压在那剧烈颤抖的伤处,指尖冰凉,与他滚烫的皮肤形成诡异的对比。
奇迹般地,在她冰凉手掌的按压下,那剧烈的痉挛竟真的……渐渐缓和了下来。他沉重困难的呼吸似乎也稍稍平顺了一丝。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舒展了一线。
他就这样攥着她的手,许久未动。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目光终于再次聚焦,深深地、深深地望进她惊惶失措的眼底。那眼神复杂得令人窒息,充满了未散的痛楚、深切的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贪婪的……依赖与……一丝极淡的、扭曲的慰藉?
“……凉。”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目光依旧锁着她,“……舒服。”
苏窈彻底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就这样攥着她的手,将它当作缓解剧痛的工具,重新阖上眼,眉宇间那深重的疲惫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支点,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呼吸逐渐变得绵长,似是陷入了更深的睡眠。
苏窈僵坐着,动弹不得,任由他滚烫的手攥着她冰凉的手,按在他滚烫的、仍在微微颤抖的伤处。那触感如此清晰,如此亲密,又如此……令人恐慌。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杀机四伏的战场。
而此刻,在这战场中心,他将她冰凉的手,按在了自己滚烫的伤疤之上。
以此为镇痛,以此为慰藉。
将这无边孤寂与彻骨痛楚……强行分了她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