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乐善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汴京城的日头刚爬过宣德门的琉璃瓦，潘楼街上的喧嚣就裹着油饼香、胭脂气漫了开来。

郦家的马车刚停在布庄门口，春来就先跳下来，小心翼翼扶着自家大娘子寿华——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绫袄，外罩银灰比甲，头上那顶青纱帷帽垂着细密的流苏，风一吹就轻轻晃，把那张洛阳城里人人称羡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大娘子，听说这家新到了苏绣的绢帕，上面绣的折枝梅可俏了，您挑两条配衣裳？”春来一边掀布庄的竹帘，一边絮絮叨叨，“昨儿我还听巷口张婆说，前几日杨家的小厮在街口抢了卖糖人的担子，您说这世道……”话没说完，就见寿华的脚步顿了顿。

帷帽下的目光轻轻扫过街角——那儿杵着几个穿锦袍的少年郎，领头的那个正斜倚着柳树，手里把玩着一卷画轴，腰间的玉带扣是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春来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拉了拉寿华的袖子：“大娘子，咱们快回去吧。”

可她话音刚落，就见那伙人里有人吹了声口哨，紧接着，那领头的少年郎就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这人正是杨羡。他今日穿了件石青暗纹锦袍，领口袖口滚着赤金窄边，墨发用玉冠束着，阳光洒在他脸上，衬得那线条流畅的下颌线都透着股骄纵劲儿。

他身后跟着四五个小厮，一个个挺胸抬头，活像护院的孔雀。

杨羡走到马车旁，居高临下地瞥了眼寿华，手里的画轴“啪”地展开，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这画上的女子，可是你？”

画轴上画的正是寿华——不知是谁偷偷描了她前日在茶馆看书的模样，鬓边簪着支白玉簪，眉眼温婉，连垂在肩头的发丝都画得清清楚楚。

寿华心里一紧，帷帽下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没应声。

她知道，汴京城里的纨绔子弟最是爱惹是非，尤其是眼前这位，她前几日就听人说过，杨羡是当朝宠妃杨婕妤的弟弟，仗着姐姐得宠，在城里横行霸道，连官府都要让他三分，人送外号“汴京小霸王”。

杨羡见她不说话，眉头皱了皱。他本来对什么画中女子没兴趣，要不是梁俊卿那家伙赌他寻不到人，还押了一座庄园，他才懒得在这儿跟个戴帷帽的女子浪费时间。

昨日梁俊卿拉着他在潘楼喝酒，酒过三巡就掏出这张画，挤眉弄眼地说：“杨兄，你要是三日之内寻不到这女子，就把你城东那座带暖阁的庄园输给我，如何？”

他当时正喝得兴起，又向来不服输，看都没看画就应了。

后来才知道，这画里的女子是郦家的大娘子寿华，前几日郦家不小心得罪了梁俊卿的表兄柴安，梁俊卿这是想借着他的手，给郦家难堪。

杨羡虽不齿这种借刀杀人的勾当，可赌约都立了，他杨小霸王什么时候认过怂？

“怎么？不敢说话？”杨羡往前凑了凑，鼻尖都快碰到寿华的帷帽了，“我再说一遍，我对女子没兴趣，就是同人作赌。你把帷帽摘了，让我看看是不是画里的人，看完我就走。”

春来急得脸都白了，冲上去想拦他：“你这人怎么不讲理！我家大娘子是守寡的贞洁妇人，哪能随便摘帷帽给外男看！”可她刚迈出去一步，就被杨羡身后的小厮推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寿华扶住春来，声音隔着帷帽传出来，带着几分清冷：“公子请自重，民妇并非画中之人，还请公子让路。”

“自重？”杨羡嗤笑一声，“在汴京城，还没人敢让我杨羡自重。你不让我看，我偏要看！”说着，他就伸出手，想去揭寿华的帷帽。

那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富贵手，此刻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蛮横。

春来尖叫着扑上来：“不要啊！大娘子！”可她被两个小厮死死按住，根本动弹不得。寿华闭了闭眼，心里又气又急，却没别的办法——她一个弱女子，哪能敌得过这些身强力壮的小厮？

就在杨羡的手快要碰到帷帽流苏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的巷子里涌出来一群人——领头的是个穿破洞短打的老乞丐，手里拿着根打狗棒，身后跟着七八个小乞丐，一个个蓬头垢面，手里还攥着泥巴和草屑。

“就是他！抢了王阿婆的包子还打人！”老乞丐一声喊，那群小乞丐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扑向杨羡和他的小厮。

杨羡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小乞丐抱住了腿，另一个乞丐趁机扯住了他的锦袍袖子，“刺啦”一声，锦袍的袖子就被撕了个大口子。

“放肆！”杨羡又惊又怒，抬脚想踹开腿上的乞丐，可刚一抬脚，又被两个乞丐按住了胳膊。

小厮们想上来护主，却被其他乞丐缠住了——有的乞丐往小厮脸上抹泥巴，有的扯小厮的腰带，还有的抱着小厮的腿不放，场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杨羡平日里在汴京横行惯了，哪受过这种气？他挣扎着想去拔腰间的玉佩，可刚碰到玉佩，就感觉身上一凉——原来老乞丐趁他不注意，伸手扯住了他的锦袍下摆，猛地一拉，锦袍的下摆也被撕了下来。紧接着，几个小乞丐一拥而上，扯的扯、拽的拽，没一会儿就把杨羡的锦袍、比甲、中衣都扒了下来，只剩下一件白色的里衣。

“哈哈哈！光屁股啦！”小乞丐们拍着手，围着杨羡跳来跳去，还唱着编的顺口溜：“杨小霸，穿白褂，抢包子，被人扒！”

杨羡又羞又恼，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想捂住自己的身子，可手被乞丐们按住，根本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衣服被乞丐们抱在怀里跑远。

就在这混乱的时候，一辆青布小轿匆匆停在旁边，轿帘一掀，一个戴着帷帽的少女钻了出来。

这少女穿着件粉色的袄子，帷帽上的流苏是浅粉色的，一看就透着股活泼劲儿。她冲寿华和春来招了招手，声音清脆得像风铃：“大姐！春来姐姐！快跟我走！”

寿华一看，认出是自家五妹乐善——这丫头今日说要在家练字，没想到偷偷溜出来了。春来也顾不上惊讶，拉着寿华就往轿子里跑。

乐善跟在后面，还不忘回头冲杨羡做了个鬼脸，声音里满是得意：“略略略！叫你调戏我姐姐！活该被扒衣服！”

杨羡这才注意到乐善——她的帷帽虽然遮住了脸，可露出的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浸了蜜的桃花，说话时嘴角还带着笑，透着股明媚张扬的劲儿。

汴京城里的女子，不是怕他就是敬他，还从来没人敢这么对他说话，更没人敢看着他这副狼狈模样。

杨羡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连身上的羞恼都忘了几分，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乐善钻进轿子，轿子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我的衣服！人呢？”等杨羡反应过来，乞丐们早就跑没影了，只剩下他和几个同样衣衫不整的小厮站在原地，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笑声不断。

“公子！您的衣服在那儿！”一个小厮指着远处——只见几个乞丐正抱着杨羡的锦袍，在街角冲他做鬼脸。杨羡气得浑身发抖，却没脸追上去——他现在只穿了件里衣，要是追出去，岂不是更丢人？

“快！把你们的衣服脱下来给我！”杨羡对着小厮们吼道。小厮们不敢怠慢，赶紧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递给他。

杨羡胡乱套上一件小厮的青布袍，袍子又短又窄，裹在他高挑的身上，活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引得周围的百姓笑得更欢了。

杨羡恨不得找块布把脸蒙起来，他低着头，快步往潘楼的方向走，心里却一直在想那个穿粉色袄子的少女——她的声音、她的鬼脸、她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像刻在了他脑子里一样。

“小爷我认定你了。”杨羡咬着牙，心里暗暗想道，“不就是一座庄园吗？输了就输了！可你让小爷这么丢人，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你给我等着！”

等杨羡狼狈地回到潘楼，梁俊卿正坐在二楼的雅间里，一边喝茶一边等着看他的笑话。见杨羡穿着件不合身的青布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沾着点泥巴，梁俊卿“噗”地一声，把刚喝进去的茶喷了出来。

“杨兄？你这是……被打劫了？”梁俊卿笑得前仰后合，“那庄园我可是已经让人去收了啊，你怎么这副模样回来？难不成没找到画里的女子，还被人欺负了？”

杨羡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少废话！赶紧给我找件干净衣服！”他坐到桌边，拿起茶杯猛灌了一口，心里却还在想那个戴帷帽的少女——她到底是谁？是寿华的妹妹吗？下次再见到她，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知道得罪他杨小霸王的下场。

而此时，四福斋里却是一片欢声笑语。乐善正坐在桌边，手舞足蹈地给家里人讲今天的事：“你们是没看见！那个杨小霸被乞丐扒得只剩里衣，脸都红得像个柿子！我还冲他做了鬼脸，他都愣在那儿了！”

寿华坐在一旁，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满是宠溺：“你啊，就是太莽撞了。要是他认出你，找咱们家麻烦怎么办？”

二姐福慧也皱着眉头，一脸担忧：“小五，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是杨德妃的弟弟杨羡，在汴京最是横行霸道，连官府都不敢管他。咱们家刚到汴京，没什么权势，要是被他盯上，可就麻烦了。”

乐善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怕什么！他要是敢来，我再找一群乞丐扒他衣服！”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春来跑去开门，只见一个小厮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帖子，恭敬地说：“请问这里是郦家吗？我家公子杨羡，明日想在潘楼设宴，请郦家各位娘子赏脸。”

乐善听到“杨羡”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还设宴请她们？是想报复她吗？

寿华和福慧也对视一眼，脸上的笑容都收了起来。潘楼的宴席，看似是客气，可谁知道杨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去还是不去？要是去了，会不会有危险？要是不去，岂不是更得罪了杨羡？

乐善攥紧了拳头，心里又紧张又有点期待——她倒要看看，这个杨小霸王到底想干什么。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潘楼的雅间里，杨羡正拿着一张画轴，画轴上画的不是寿华，而是一个戴着粉色帷帽的少女，眉眼间满是活泼劲儿。

虽然看不清全脸，但是他知道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娘子。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