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山海51

李沉舟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温烬、李相夷和萧秋水，正如同辛勤的园丁，继续为他和权力帮这棵大树，松土、施肥、剪除害虫。他们的“助攻”无声无息，却润物无声，一点点地改变着幻境的土壤，为最终扭转那个注定的悲剧结局，积蓄着力量。而温烬脑海中的系统，依旧沉默，仿佛在等待着下一个关键节点的到来。

都城的风向，在温烬三人组不懈的“助攻”下，持续发生着微妙而深刻的变化。权力帮“忍辱负重”、“暗助家国”的形象，如同被细雨滋润的种子，在民间和部分士林心中悄然生根发芽。这种变化并非一蹴而就，却如同滴水穿石，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大局。

皇帝对李沉舟的态度，越发显得暧昧不明。召见的次数明显减少，即便偶尔宣召入宫，也多是谈论些不痛不痒的政务，或是旁敲侧击地询问边关事宜，那杯曾经象征着猜忌与死亡的御酒，竟再未出现在李沉舟面前。起初，李沉舟只以为是自己的隐忍和暗中运作起了效果，或是皇帝暂时还需要他这棵“摇钱树”支撑边防。但渐渐地，他察觉到了不对劲。

那些在民间悄然流传的话本、歌谣，内容详实得仿佛亲历；几次针对权力帮内部隐患和外部仇家的精准打击，时机和手法都妙到毫巅，绝非寻常势力所能为；甚至有一次，他夫人“小容”在花园中险些被一条罕见毒蛇咬伤，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颗石子，将毒蛇精准击毙——这一切，都指向那股神秘而强大的暗中力量。

这股力量，似乎无所不在，又似乎对他了如指掌。它时而阻挠（如那次进宫），时而相助（如清理威胁，甚至可能包括那粒缓解了他体内隐痛的药丸），行为逻辑矛盾至极，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派出大量人手追查，却如同泥牛入海，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那三个神秘人（温烬、李相夷、萧秋水）自那夜之后，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这种被无形之手操控、命运偏离轨道的感觉，让习惯了掌控一切的李沉舟感到极其不适，甚至有一丝……恐惧。他常常独自立于书房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经历大火却依旧顽强存活、甚至开出新芽的海棠，陷入长久的沉思。脑海中，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那三个人的面孔，尤其是那个白衣剑客冰冷的目光，和那个叫温烬的女子看似决绝却隐含复杂的眼神。

“他们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如同魔咒，日夜萦绕在他心头。

转机，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边境传来紧急军情，北蛮大举寇边，一座重要关隘岌岌可危，军饷、粮草、器械全线告急！朝堂之上，群臣束手，国库空虚的现状让所有人都感到绝望。

就在这危难之际，一封匿名密信，连同厚厚一叠单据，被直接送到了那位曾与萧秋水“偶遇”的老御史案头。信中详细列举了近年来权力帮通过数十条隐秘渠道，向边境输送的巨额资金、粮草、军械清单，数额之巨，足以支撑数次大型战役！单据虽非官方制式，但上面权力帮特有的暗记和复杂的流转记录，却做不得假。

老御史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夜叩阙，将此事禀明皇帝。朝野震动！

几乎与此同时，在李相夷和温烬的暗中推动下，民间关于权力帮“毁家纾难”、“国之柱石”的呼声达到了顶点。无数受到过“匿名”接济的军属、百姓，以及那些被权力帮事迹感动的书生学子，自发聚集，为权力帮请愿，声音直透宫闱。

皇帝拿着那叠沉甸甸的“证据”，听着宫外隐约传来的请愿声，脸色变幻不定。他忌惮李沉舟，但更怕江山倾覆。在巨大的现实压力和汹涌的民意面前，他那杯毒酒，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数日后，皇帝下旨，嘉奖权力帮“忠勇为国”，赏赐无数，并明确表示，以往种种“误会”，皆因小人挑拨，既往不咎。甚至，皇帝还特意下旨安抚了李沉舟的夫人赵师容，赏下珍宝绫罗，以示恩宠。

权力帮总坛，前所未有的热闹。宣旨太监满脸堆笑，说着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帮众们虽然依旧谨慎，但眉宇间难免流露出扬眉吐气的神色。

李沉舟跪接圣旨，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澜万丈。这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结局。没有狡兔死走狗烹，没有鸟尽弓藏，他和他视若性命的权力帮，竟然以一种近乎“英雄”的方式，得到了官方认可和民间拥戴？

他捧着那卷明黄的圣旨，感觉无比沉重，又无比虚幻。这一切，太不真实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扭转了命运的齿轮，将他从既定的悲剧轨道上，硬生生推到了这条充满阳光的“康庄大道”上。

当晚，权力帮总坛灯火通明，喧嚣震天。盛大的庆功宴席上，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李沉舟端坐主位，一身锦袍，接受着来自各方头目、依附势力乃至一些见风使舵官员的谄媚敬贺。他脸上挂着符合身份的、略带矜持的笑意，举杯回应，言语得体，应对自如。

然而，若有人细看，便会发现他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游离与恍惚。耳边是震耳的恭维和欢笑，眼前是晃动的人影和晃动的酒液，这一切的“圆满”与“胜利”，都透着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他仿佛一个提线木偶，在执行着“李帮主”这个角色应有的反应，灵魂却悬浮在半空，冷眼旁观。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股莫名的疏离感越来越强。他借故不胜酒力，将场面交给心腹打理，独自一人离席，漫步走向已然恢复宁静的后花园。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园中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白日里的喧嚣彻底隔绝，只剩下夏虫的微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他不由自主地，再次走到了那株经历过烈火洗礼的海棠树下。

月光下，海棠树顽强地伸展着枝桠，被火舌舔舐过的部分呈现出焦黑的疤痕，但旁侧又倔强地抽出了嫩绿的新枝，甚至零星点缀着几朵晚开的花苞，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凄美而坚韧。

他伸出手，指尖缓缓抚过树干上那粗糙的、混合着焦痕与新生的纹理。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仿佛也触动了他心底某根沉寂已久的弦。

就是在这里……那夜，冲天火光映红了他的眼，撕心裂肺的恐慌几乎将他吞噬……就是那个叫温烬的女子，挟持着小容……然后，他吞下了那粒药……

思绪一旦打开，便如同挣脱了闸门的洪水。这段时间以来，所有不合常理的画面、所有矛盾的线索，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脑海：

—— 初次见面，那三人急切而陌生的眼神，口口声声说着他听不懂的“幻境”、“帮忙”……

——宫使昏迷，马车接连损毁，那白衣剑客凌厉未出鞘的剑，那蓝衫男子精妙化解他掌力的手法……

——大火之中，温烬看似凶狠却隐含复杂的眼神，以及那粒吞下后，体内沉积的阴寒隐痛竟真的有所缓解的丹药……

——都城里悄然转变的风向，那些精准打击敌对势力、化解内部隐患的“巧合”，那些将权力帮塑造成“忍辱负重”形象的流言与“事实”……

这些碎片化的场景，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疯狂旋转、碰撞！它们彼此矛盾，却又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一种强烈的、仿佛要将他头颅劈开的剧痛猛地袭来！李沉舟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不得不伸出双手紧紧扶住粗糙的树干，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起。

就在这极致的、几乎让人昏厥的痛苦中，一些被迷雾笼罩的、截然不同的画面，如同被月光照亮的潜流，猛地冲破了某种无形的壁垒，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 不是这个雕梁画栋、充满权势倾轧的都城！ 画面闪烁，是一片荒芜、怪石嶙峋、空气中弥漫着扭曲光晕的奇异山谷——东部穴眼！

——不是眼前这株劫后余生的海棠！ 画面切换，是温烬、李相夷、萧秋水与他四人并肩而立，神色凝重地面对着一个缓缓旋转、散发出吞噬人心力量的巨大能量漩涡！

——不是这个会对他温言软语、为他担忧落泪的“小容”！ 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看”到的，是一缕微弱、缥缈、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的魂魄光华！那是他跋山涉水、历经艰辛也要寻回的碎片！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执念！

——不是眼前这场虚伪的庆功宴！ 记忆深处，是无数个孤寂的深夜，他独自一人，就着昏黄的灯火，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养魂玉，感受着那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却让他心魂俱颤的共鸣！

——还有……碧茶之毒？四顾门？ 一些关于那个白衣剑客——李相夷的传闻碎片闪过脑海，那是曾经名动天下、惊才绝艳的剑神！而萧秋水，是浣花剑派光风霁月的侠客！温烬……那个言行总是出人意料、带着神秘系统的异世女子……

幻境的记忆与现实如同两股被强行束缚已久的洪流，此刻轰然对撞、激烈交融！所有的不合理，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熟悉与陌生感，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唯一的、合理的解释！

他们不是敌人！不是寻衅者！

他们是同伴！是与他有着共同目标、不惜深入这危险幻境的同伴！

他们所做的一切看似匪夷所思的行为——阻拦、逼迫、暗中相助、扭转乾坤——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阻止这个幻境，按照他潜意识深处最恐惧、最无力、最痛苦的剧本——《赴山海》中那个家国难两全、挚爱惨死、自身饮毒而亡的悲剧——重演！

李沉舟“嗬……呃啊……”

李沉舟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低吼，这吼声中充满了记忆复苏带来的巨大冲击，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愧疚与汹涌感激的复杂情感。他想起自己对他们的敌意，想起那毫不留情的一掌，想起当时的杀意沸腾……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天空中那轮清冷的明月，月光映照在他眼中，那里面不再是之前的游离与恍惚，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恍然明悟的激动，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沉甸甸的感激与歉疚。